在过去三年,我们看见了中国防疫政策的严苛和激进,“动态清零”政策下无度的封控措施引起大规模的民怨爆发。从2022年10月13日,二十大前夕,北京四通桥男子拉起了横幅抗议,从美国、加拿大、英国等海外留学生们纷纷起身声援“四通桥勇士”;11月下旬,发生了乌鲁木齐火灾事件,防疫导致的人伦悲剧,更从网路开始,在北京、上海、广州、武汉等中国多个城市点燃了“白纸运动”。 而政策在自2023年1月8日的突然转向也令海内外震惊:其“全面放开”在几乎无预警、无准备的情况下,令全国各地迅速掀起了严重疫情——医疗资源挤兑、确诊人数不明、社会集体致郁——人们如何思考这波“全面放开”?在歪脑的本篇采访中,邀请了在北京、香港、英国等三个地区的华人,各自分享在海外与在中国境内的确诊者,彼此之间的对谈与想法。 天灾或人祸?备药不及、求医无门:中国疫情只是推迟了三年 全面放开时,Paul和家人都在北京。 他说,自己在12月中旬就确诊过了:“当时虽然颁布了‘新十条’,但绝大多数人都还没想到会紧接着全面放开,所以普遍来说,准备还是相当不足的。我是提前看到一个博主建议要备哪些药品,就买了布洛芬(Ibuprofen)、扑热息痛(Paracetamol)之类的。11月底左右,公司开始远程办公,但因为我的岗位特殊,每天得到现场,没过几天就听到同事感染了。” “刚开始听到的时候还觉得新奇吧。毕竟过去三年,中国疫情都是几乎真空的状态。普通人身边很少有人确诊。第一个同事之后,身边的人纷纷开始阳性。我大概在一两周后觉得不舒服。有天晚上突然低烧,当天晚上测一遍是阴性的,我还想没什么事。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开始浑身乏力,下午体温就到38.5,更晚点还到了39度,这次就呈阳性了。 “阳性的头几天,我自己感觉还是挺不舒服的,不像大家说的只是common cold,乏力、昏沉、呼吸不通畅。吃了几天布洛芬,几天后症状基本上就消失了,只是现在一个多月了,我还是有些像long covid的症状,容易疲惫,还有痰。” Paul说,虽然自己感觉北京疫情第一波的峰值差不多过了,购物中心人潮也陆续回流、也有人开始不戴口罩了。但他说,北京和其他省份仍有不少讯息与资源落差,也让他依然担心其他城市的家人: “像是我的奶奶,住在中部的一个省会城市。12月初,她摔伤了,救护车把她拉到当地医院,但医院还是坚持她得测核酸,阴性才能入院。可北京当时的政策已经不要求阴性了,处于没有全国统一的状态,所以我们当时特别焦虑、也挺震惊吧。最后没办法,只能照程序把所有资料弄好,老人家才能入院。幸好没耽误病情,但当时挺有感触的。好像可以体会2022年春天,上海封城那些求助无门、只能看着亲人死去的人,他们身上那种无力的感觉。” “虽然这波峰值过去了,但未来还会有第二波、第三波、甚至更多variant。所以我们其实并不是真正的bullet-proof。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国的疫情才刚开始,这三年都是处于真空的状态。现在14亿人口才开始大流行的话,未来可能还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Paul说。 面对疫情,香港政府只对中央交功课,而不是市民 另一位受访者,是身处香港的三三。她与丈夫孩子都在香港生活,父母则住在中国南方城市。她回忆,整整一年前,2021年春天自己正在预产期,同时也是香港疫情最严峻的时刻。 “我预产期是去年2月份,等于是疫情最厉害的时候。当时妇产科也可以感觉到那种紧张的气氛。我分娩前得做核酸,半天结果出来后才能进产房。那时基本上也不能有任何人陪产,我是生了小孩,从手术房出来推到病房时,我先生才只能在走廊上看我一眼。” “出了院后,孩子一个多月的时候吧,我公公就中了,接着传染给我先生,先生又传染给了我大女儿。至于小女儿当时才一个月大,我们都非常慌张,毕竟香港当时医疗系统也是崩溃的,大家都看过新闻,知道急诊室有好多人睡在那,甚至要等两三天才能进到里头。所以我只好和大女儿、先生,到公婆家住,我们叫‘dirty team’;我父母则住在我家照顾小女儿,就是‘clean team’。那时候连坐月子也没怎么能好好坐,因为疫情紧张,药品、菜、米,都有人抢。我刚生完小孩,第一件事情就是冲去买药。”三三说。 但在过了一年,好不容易回归正常生活的香港,又随着年末中国疫情爆发、年初中港通关后,再次面临医疗资源挤兑困境。三三说: “现在香港又开始缺药了,平常必里痛(Panadol)药房一盒是四、五十块钱,但网络上现在要700块钱才给你一盒;如果循正规管道买,屈臣氏现在价格也要大概1.5倍吧,但以前里面还有30多片,现在只有10片,很小的一盒。” “再加上开始通关,很多内地人想来香港打疫苗、抢购新冠特效药,没人再想买中成药了,板蓝根、连花清瘟都没人吃,所有人都想来抢西药。香港这波炒药应该还得再持续很长时间,我们都只能开玩笑说现在‘炒股不如炒药’。” Paul补充,中国现阶段确实依然仍有严重的抢购困境:“血氧仪我自己提前买好了,但后来我上京东想再查查价格,发现已经是之前的三倍。朋友圈里也都有人在问要不要买制氧机、或怎么给父母吸氧之类的。” “中国这种极度财富分化的问题,体现在疫情上就变得十分残酷。虽然我在北京,没有亲身经历,但微信上也有些公众号分享,内陆农村老人得病就得吃抗生素、或中草药,感觉也是相当悲惨的。” 在政府全面放开、医疗挤兑的情况下,民众自救、网路互助,似乎成了唯一的抗病之途。网路上也不时出现许多互助单位,例如有人成立“新冠防护药物公益互助小程序”,让有意愿提供药物者能够彼此定位协助。三三也提到,自己于疫情期间,也加入了“肺炎妈妈群组”,和其他家长们彼此交流。 “群组里面看到好多小朋友高烧了以后,家长不知道该怎么办。大家也会分享些科普文章,例如父母怎么样分别发烧原因?当然还有很多人讨论要不要给小朋友打针,因为香港只能打复必泰或国产的科兴,这也让很多父母陷入困境,如果不让小朋友打,他们没法上学、参加课外活动;但同时又会看到有人分享说,小朋友打了疫苗以后就去了急诊室。” 三三说:“我觉得香港市民在那3年里面,都一直在学着怎么自救吧?曾经香港政府是以高效的行政水平出名的,但突然之间,它的行政风格越来越内地化,不论是上一届特首,还是现在的特首,都只是在跟随大陆基调,包括做一些追踪软件,还有花很多的资金和时间去做核酸检测。” “但是我们大家心里都知道,清零政策是做不到的。可是政府就不断地这样去消耗资源和金钱,因为政府只是为了要交功课,而且只是对他的老板交功课。”三三说。“但是我们都知道,这个政府已经不再对香港市民交功课了。” 第三位受访者Peter,是刚毕业的海外硕士生,他在疫情期间到英国念研究所,Peter的“海外阳”经历,则与前面两位受访者几乎成为不同防疫政策之下的生活对照。 “英国是从去年开始就不用戴口罩上街了,确诊就自己在家休养,几天后就可以出门。像三三说的,确诊后的人们都有种‘金钟罩’的心态。所以当时在学生圈之间也有个奇特的现象,就是大家都想早点阳,因为早点阳才能早点去party、去交朋友。像是我是比较晚中的,在那之前,就好像交友圈变得越来越小。” Peter说,“我接待从香港或国内来的朋友,他们还是会跟我说,虽然英国已经不需要戴口罩,但自己不戴反而不习惯。” Peter认为,欧美国家也因为与疫情共存的政策,延伸出更自由的生活模式。“这样的生活似乎也有优势吧,比方说很多公司开放在家工作,人们渐渐从伦敦搬走,结果伦敦本来昂贵的租金现在也慢慢下降了。”他说,原先有人预测疫情退了以后,人潮回流会导致房租再次上涨。但经历了疫情,许多人而发现在家工作的弹性,也可以有更多与家人朋友相处的时间,“几乎变成一种不可逆的趋势。” “你曾以为生活很坚固,但其实脆弱无比”:中国疫情三年下的政治抑郁 至于中国政府,从坚持“全面清零”、批评西方国家的“与病毒共存”政策,到最终不得不走向“全面放开”,瞬间累积下来的大量灾情,让Paul感到相当不满。 “与其批评西方是躺平的状态,他们(中国政府)做的根本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是短时间快速的U-turn。” “从11月还在‘坚持动态清零不动摇’,12月宣布完全放开——核酸检测没有了、抗原检测不要求民众主动登记、病毒测序没有、给大家买药的时间也没有、感染数字黑箱,人们无法判断感染人数、无法判断病死数⋯⋯前阵子卫健委还在每天病情统计,数字每天新增只有几千人,病死还为零,这完全是赤裸裸的谎言,但他们都还是持续在发布这些。”Paul说。 “这还只是硬件方面的,软件方面,他们也没有给民众科学宣导。现在是没有一个road map。政府可能在走一步看一步,或者压根就没有计划⋯⋯当然网路上我们能看到有些民间互助的案例,但当中国政府自己都开始带头说什么‘每个人都是自己健康的第一责任人’,眼睁睁看着医疗系统被挤兑、有人肺部感染求医无门,身为个人,我们是什么也做不了的。我们毕竟不可能自己去造一个制氧机出来,也不可能让自己去成立一个ICU团队,但中国政府就这样直接撇清责任,好像你今天不幸死亡了,是你的不幸⋯⋯但这跟它过去三年的说法,都是截然不同的。” 在这三年间,经历了疫情的爆发、政府的反复无常、封控造成的人伦悲剧,也让整个中国社会彷彿陷入了集体抑郁。 Paul说:“大家彷彿一夕之间都对人生的意义有了更多思考。本来中国主流方面,很多人多少都有些岁月静好的错觉,但现在,很多习以为常的事情,你都会发现并不那么习以为常。你发现,做为个人,你能够掌控的事情其实非常有限的,你以为你的生活很坚固,但其实是很脆弱的。” “大多数人也对未来更加悲观了。有些人会讲,最近几年中国全国新疆化了,以前在新疆用的各种监视维吾尔人的系统、数据手段,全中国都在使用了,所以大家就陷入一种集体的政治性的致郁的这种状态。” 三三说,中国现正经历的这种政治致郁与无力感,也让她想起几年前的香港。 “其实我觉得香港人的政治制郁,应该好几年前就开始了,”她说,“从更大的角度来讲,我感觉香港人正在经验一种公信力的丧失。之前香港人,包括SARS的经历都让市民们对内地的传染病是相当敏感的,所以在3年前发现武汉肺炎的时候,好多医护人员和社会人士都要求香港政府要封关。如果是在SARS时期,香港政府是会考虑的。但2019年底、2020年初,香港处于政治非常敏感的时期,因此政府并没有这么做。” 将一切纪录下来,留给后世见证的史料 面对这样的集体政治致郁,会期望自己能改变些什么吗? Paul提到了李文亮医生。每年到了2月7日,人们便开始悼念他的忌日。 “3年前疫情刚爆发的时候,中国绝大多数人是震惊、同时也非常愤怒的。因为当时李文亮医生的事件闹得很大。在中央还没有censor整个消息之前,大家都明白,新冠肺炎一开始是被武汉当局、或者中央可能也有人知道,总之就是被刻意地隐瞒了。 但是,三年之后,可能很多人也会有些漠然吧,因为这几年下来发现政府没有往好的地方转变。2020年发生了新冠肺炎,未来会不会悲剧重演?就跟2000年初的SARS一样,当时一开始也是出现病例后遭到cover up,很多医师不能讲人话,直到蒋彦永医师向WHO官员通报之后,消息才公诸于世。” “所以,我想留下相关的历史纪录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在中国官方与媒体上,很多消息都被404、被删除掉了,那这样我们身为个人、我的见证和记录,如果能保存下来的话,都会对未来后世在看我们这个疫情世代的时候,提供一些非常重要的史料。另外如果可能的话,是我也希望所有人不要当政府的帮凶,能够尽己所能去帮助他人。” Peter说,或许最终这个世界还是需要从政府到民间,更多的资讯透明与集体合作。“如果整体来讲,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生活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因为病毒并不会因为你是哪里的人,就不感染你,只有一个地方成果特别好也没有用,因为只要疫情还在的话,人们不合作,疫情终究还是会回来的,毕竟整个世界就是不断流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