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15日，艰困的疫情赛季末，江苏苏宁足球队凭外援埃德尔的进球2：1赢下总决赛 ，从中超霸主“八冠王”广州恒大队手中夺下锦标，成为中国足球超级联赛（简称中超）新科冠军，风光一时无两。2021年2月28日，江苏苏宁足球俱乐部发出公告，即日起停止运营，距苏宁队夺冠才过去108天。 一款知名足球APP报道了江苏队“停运”消息，评论区短时间涌入大量球迷。一条评论写道“去年冠军，今年解散，笑话，中国足球真当笑话(掩面哭笑)”，很快收获超过一万次点赞，被系统置顶为热评。功勋教练奥拉罗尤刚带领江苏队夺冠，却遭遇“中国式下岗”，他对记者说，这样的事在足球世界闻所未闻，“你拥有一支球队，然后当你想要丢掉它时就可以随便把它丢掉，那这支球队怎么可能长久留下来呢？” 一条中国流行网络金句总结：新闻字数越少，事情越大。对负面消息，中国媒体常用陈述句简短作结，可苏宁俱乐部退场声明洋洋洒洒广而告之了九百多字，其中深意，耐人寻味。公告先自夸了对中国足球事业的贡献，列举历年竞技成绩，紧接着感谢球队、球迷和“关心指导支持”的中国足协与地方政府，强调退出中国足球“万般不舍”，塑造悲情退场形象，又高喊“我们热爱足球的真性情不会改变”，“衷心祝福中国足球事业发展越来越好！”可当看客从感动中回过神来，却很难从中找出只言片语，弄清为什么对中国足球“是真爱”的新科冠军沦落到失意退场，除了那句语焉不详的“由于各种无法控制的要素叠加”。 “假A联赛” 中国足球甲级A组联赛（简称甲A）最早成立于1987年，1992年红山口会议后，中国足球职业化蓝图逐渐清晰，各支球队也从隶属各级省市体育局变为独立俱乐部，引入企业投资、冠名。1994年，甲A联赛正式开幕，中国足球正式走入职业化时代。但“职业化”没能改善中国足球，打假赛、黑哨、赌博、官员腐败……一头是商人精明盘算，一头是足协混乱管理，球员和球迷被裹在混合着足球激情、政绩面子、商业利益的乱麻里，渐渐地，球迷发现“甲A”是假，“假A”是真。 恶劣联赛生态持续消磨球迷热情，球市降温，球迷们期盼一场改革挽救中国足球。2004年，足协决定效仿欧洲顶级联赛赛制，将甲A升级为超级联赛。两年后，足协与所有中超俱乐部共同出资，成立中超联赛有限责任公司（简称中超公司），试图将中国足球联赛打造成高度职业化、商业市场主导的产业。然而，这波改革依然没改变乱象，赌球、假球、人情球，黑哨、昏哨、官方哨……小道消息不绝于耳，尤其每到决定球队升降级的关键比赛，球场上匪夷所思的诡异场面屡见不鲜。 2009年，辽宁广远队参加新加坡职业足球联赛，期间爆发假球丑闻，国际刑警要求中国警方协助追捕涉案嫌犯。国际刑警介入，打破中国足球一潭深水平静，随后的反贪腐风暴中，时任中国足球最高级别官员、国家足球运动管理中心主任谢亚龙、南勇等人锒铛入狱。与此同时，男女足国家队的国际成绩也持续下滑，中国足球声誉滑落冰点。一位球迷细数历年好气又好笑的荒唐丑闻，集结成“当时我就震惊了之中国足协奇葩事件TOP10”系列：“为晋级设赌局猜单双，六和九难煞足协智商”，“新西兰两记头球打蒙足协，下决心鼓励头球一个算俩”，“战香港默契球不知该进几个，国家队数学不行告别世界杯”…… “最开始我和我身边的球迷都觉得，中国足球就代表着我们的国家，你怎么可能不去热爱呢？后来那几年，我渐渐觉得，作为一个中国人，爱中国当然是天经地义，但是中国的足球又搞得这么臭，你怎么爱得起来呢？”上海上港球迷小林说道。 “直到我看到足球记者孙雷的一句话才恍然大悟。他是这么说的，”小林顿了顿，仿佛宣布大消息，“我们其实不喜欢足球，我们不喜欢篮球，我们不喜欢乒乓球，我们只喜欢一种运动，叫做赢球。” 对中国球迷来说，中国足球的面子，就是中国的面子。正当失望的球迷们不再对中国足球在国际大赛上赢回面子抱有希望，中南海却传来惊喜——“习大大”是球迷！——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曾表态“既然我们其他的运动可以拿到金牌，那么足球啊，一定要下决心搞上去”。就任主席后不久，习近平就在出访墨西哥的演讲中坦诚自己是足球迷，后多次在不同场合表露对足球的热爱。2015年，习近平在国务院会议审议并通过《中国足球改革总体方案》，不久后，中国足球改革领导小组正式成立，国务院副总理刘延东任组长。《中国足球协会调整改革方案》随后出台，要求足协逐步完成与国家体育总局脱钩，依法独立运行。一切迹象显示，“习大大”这次要振兴中国足球，是玩真的。 可振兴足球的决心和理想，每落实到行动，就很快变味。“今上好蹴鞠”一时成了官员的政绩密码，商人的财富密码——曾因“假A”声名狼藉的足球运动突然在校园火了，足球技能被许多省市列入升学体育考核项目之一，手持足球舞动的“足球操”成了中小学新鲜玩意，引起网络热议。猛然兴起的足球热中，官方高调宣布，中国足球的长期目标是“足球成为群众普遍参与的体育运动……国家男足进入世界强队行列”。 “房地产联赛” 中超联赛由此进入“黄金时代”，资本挥着支票挤进球场。《改革方案》出台后的新赛季，上海上港队宣布从英超豪门切尔西引进巴西球星奥斯卡，转会费6000万欧元——职业化之初的1995年，64万元人民币转会费已让国脚黎兵成为当年“标王”。特谢拉、马丁内斯、胡尔克、保利尼奥……新赛季引援的每个名字都刷新中国足球的转会费纪录，即使在资本运作成熟的欧美市场，这样的数字都不常见。 天价外援对球队和企业来说无疑是场豪赌。赌赢有时，从英超花1400万欧元引进的巴西球星保利尼奥成为广州恒大豪取八个中超冠军的中流砥柱；输亦有时，2016年恒大以打破转会费纪录4200万欧元引进哥伦比亚前锋马丁内斯，效力四年，他一共只出场16场比赛，打入4球，其中3球于头三场比赛打入。综合薪水奖金，他每登场1分钟，就赚得3.94万欧元。“中国足球，人傻、钱多、速来！”一时成了新段子。 “都说振兴中国足球，需要改革！可究竟什么是‘改革’？至少这一次，所谓的改革，就是资本游戏。”一位足球播客主在其播客节目中说。“改革”让中超成了大资本的豪华赌桌，即使有时看起来赌输，但一掷千金的豪气已让企业赚够知名度。2010年，当恒大这家房地产集团以1亿元从广州足协手中买下还处于第二级联赛的广州队时，球迷对恒大老板许家印喊出口号“五年内夺取亚冠（亚洲俱乐部冠军联赛）冠军”报以嘲笑。然而不久后，球迷们发现，金元的确可以买来冠军——靠巨额建队资金，球队在10年内两次站上亚洲之巅，俱乐部世界排名一度攀到前30。同时恒大集团的品牌价值10年里连年飙升，从在广州都不算知名的企业，急速成为全国知名品牌，Brand Finance今年年初的世界品牌价值排名中，恒大高居第85位。买入球队前的2009年，恒大集团总销售额为303亿人民币，4年后变成1004亿；10年来，恒大在全国地产企业销售排行榜中稳居前10，2019年年销售额更超过6000亿元。 借着“改革”东风，用球队提升集团品牌，品牌升值获利后，再加大球队的资金投入——“恒大模式”影响巨大，房地产集团纷纷效仿。2020年中超联赛16支队伍中，只有4支球队资方没有房地产背景，球迷戏言中超是“中国房地产联赛”。“在中国，足球行业需要很大的资金支持，球员教理的薪资、奖金，场地租赁维护费用，球队品牌推广等等，这一切一年下来都要花费大量的资金。”这位播客主因此认为，“从非常务实的角度来看，在中国，有能力投入大量资金，还能借此从品牌知名度、政商关系等方面获益的大集团，基本都是房地产公司。” 心系国家荣誉的球迷发现，即使其他国家观众没在世界大赛上看到中国队，但这不妨碍中国足球用另一种方式震撼世界。“改革”后第一个赛季，中超球员转会费支出就突破1亿欧元，两个赛季后的2017年达到4.03亿。球员年薪同样水涨船高，2018年全世界年薪最高10位球员中，中超外援占三席，奥斯卡2400万欧元、胡尔克2000万欧元年薪的大合同，几乎与当今世界足坛绝代双骄梅西、C罗平起平坐。据中国足协数据，中超俱乐部2019年平均薪金支出11.7亿人民币；国内球员总收入22.5亿元，外援总收入37.4亿；国内球员平均收入553.5万，外援平均收入5847万。 相较同年全国居民人均收入30733元人民币，中超本土球员平均年收入是普通中国老百姓的180倍，而外援是1900倍。 一时间，中超联赛成了欧美球星年龄上升、竞技能力下降后淘金的热门选择，也有当打之年球星，放弃欧洲五大联赛的机会，选择来中国将实力“快速变现”。球星云集，中超的场面激烈好看起来，球市火爆像回到甲A之初年代。短短几年间，中超国际影响力日隆，原本球迷自我调侃是欧洲五大联赛之外的“世界第六大联赛”，渐渐“有些梗说着说着就成真了”。 可短时间膨胀的金元足球，没让中国队的国际大赛成绩有起色——虽勉强晋级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第三轮，但与亚洲其他11个国家争夺世界杯席位中位列第9，未能晋级决赛圈。足球输了，金元没输，中国队黯然离场前，恒大许老板再次粉墨登场，与足协“友好沟通”后，恒大功勋主帅里皮离队，转任中国国家队主教练，2300万欧元天价年薪，大部分由恒大集团承担——那年世界杯八强所有国家队主帅年薪相加，是1530万欧元。 “如果在平行宇宙中有‘世界杯之大富翁模式’，那我们中国队一定是当之无愧的冠军。”小林的朋友阿毛冷不丁吐槽。 “改革”又双叒叕来了，可是…… 地产资本巨额投入成就了球市繁华，“可这样的繁华总有一天会消失的，对吗？”小林在他转发的《足球报》报道下留言。报道提到，恒大财报显示，截至2020年9月，恒大集团在广州恒大队的总投入约130亿元，其中亏损73亿。即使河南建业（已改名河南嵩山龙门）这样的中下游球队，每年净投入也在8-10亿。在几乎没有足球文化积淀的中国，球队想通过门票收入或其他商业营收平衡收支，无异于天方夜谭。企业输血成为俱乐部运营下去的唯一选项，企业一朝抽身，就像“拔管”，球队找不到人接盘，就得宣告解散。 卫冕冠军率先“拔管”退场，引发中国足坛大地震，然而这之前足坛早已持续动荡近百日。除疫情影响赛事，更直接的原因是去年11月足协宣布开启中超俱乐部名称改革，要求所有俱乐部必须采用“中性化”名称，不得含具商业性质字词，不符规定的俱乐部，将无法注册参加中超。另一“限薪令”则规定，中超一线队国内球员年薪不得超过税前500万元，球队平均年薪不得超过税前300万元，外援年薪不得超过税前300万欧元，俱乐部年支出不得超6亿人民币。消息一出，有球迷愕然，现在用行政命令“一刀切”干预足球，“那么前20年为市场化所作的努力到底算什么？” 无论如何，足协动刀改革“金元足球” 蒙眼狂奔式的发展，已是离弦之箭。一位从擅长从财经角度观察中国足球的球迷曾评论：“房地产是一个周期性行业，而足球应该是一个长期积淀发展的东西，强行让足球跟着房地产的发展周期走，早晚会尝到恶果。”今一语成谶。对依然上升期的恒大集团，即使账面亏损，即使改名“广州队”，球队依然是带来商业价值的“良性资产”；可对连年经营不善的苏宁集团而言，球队更像急着甩掉的累赘。截至2020年第三季度，苏宁集团旗下上市子公司苏宁易购流动负债总额近1100亿元，宣布俱乐部停止运营的十天前，苏宁董事长张近东就直言公司运营理念转变：“审视各项业务，只要不在零售赛道、脱离商品和用户，都要大胆调整，该砍的砍，该转的转。”终止球队运营，究竟如声明说一般“万般不舍”，抑或正中下怀呢？ 与恒大呈现鲜明反差，苏宁集团通过球队夺冠收获的口碑，不能挽救自身像巨轮缓缓下沉。2021年3月29日，足协公布新赛季参赛球队准入名单，还相信着最后一刻能有转机的苏宁队员周云得知消息，停下训练，坐在场边陷入颓然沉默。第二天，周云在微博上发表长文宣布退役，动情写道：“漫漫长路，我就陪你们走到这里……”周云是冠军球队的主力中后卫，30岁，正值后卫球员的黄金年龄。 “我其实是支持球队名称中性化的。”问及对这次改革看法时，河南建业球迷小王说。小王是河南郑州人，虽才20出头，但小学就爱上足球的他，已算建业队老球迷。身为球迷组织“南看台近卫军”一员，比赛日他都来到现场，全程站着加油。 “但我觉得足协……足协在做的时候有很多问题吧。”小王语气委婉地道出不满，“如果足协中性化改名的本意是希望俱乐部能把球队文化一直不断传承下去，不会因为赞助商的变动引起球队的变故，那么现在要把已经存在了27年的‘河南建业’改掉，不是首先就抹煞了这27年的积淀吗？这不就是本末倒置吗？” 恐怕不仅是本末倒置。笔者撰写本文之际，这次改革的坏消息纷至沓来，这场地震的影响已逐渐超出“中性名改革”——上海上港队更名上海海港队，用擦边球留住“上港”一名，获得足协认可，曾任上港集团董事长的现足协主席陈戌源被指瓜田李下之嫌；广州恒大队本已递交更名方案为“广州队”，球迷见状纷纷“出谋划策”，建议改名“广州恒久远大”（简称恒大），类似的还有“国泰民安”（原北京国安）、“建功立业”（原河南建业）；中信国安集团为帮球队保留“国安”二字，不惜将其俱乐部股权以1元挂牌拍卖；山东鲁能泰山为能改名“泰山”队，不得不将旗下所有含“泰山”二字的子公司名称全部删去“泰山”一词；天津泰达集团高层在“天津泰达队”更名为“天津津门虎队”后表态放弃球队，即使最后时刻天津市政府介入，让球队暂时避开解散厄运，但新赛季即将开打，球员班组成员与球队资金来源皆不明朗……可以想见，新赛季的中国足球又将度过困难重重的一年。 “那你还会支持这个球队吗？”面对这个问题，小王并没有很快回答。 河南建业这支让他痴狂的球队，先改名“洛阳龙门队”，即遭铁杆球迷强烈反对，有人去俱乐部门外拉横幅、烧球衣，甚至有球迷远赴北京，把反对标语贴上足协办公室窗户……直到俱乐部赶在更名时限前完成各方磋商，再次改名为“河南嵩山龙门队”，算将球队“还给”全体河南球迷后，球迷怒火才渐平息。 “我应该还是会支持的吧，我觉得，毕竟还是原来那个球队嘛。”他又顿了一顿说。“我们球迷对河南建业的感情肯定是被破坏了，但我觉得需要一段时间去‘疗伤’吧，不光是我们，中国足球也需要一段时间去‘疗伤’。等过一段时间以后，一起到现场看几场比赛以后，我们球迷肯定还是会像以前那样去支持球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