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英国政府去年推出BNO签证计划予香港人之后,去年首三季已批出76,176宗申请,另一边厢,英国内政部亦于去年首三季接获96宗港人政治庇护的申请。一年之间,英国各地开始出现愈来愈多港人的身影,所谓离乡别井,没有归期的日子,在农历新年这个本应团圆的节日,有人无法再与亲密的家人共聚,与其他同样在英的港人一起过节,得以在节日里增添多些温暖与连结的感觉,也减轻了一点在外的孤独感。 流亡抗争者W︰希望香港味道可以为别人带来治疗的效果 在北伦敦的一所屋子里,流亡到英国的港人W(化名)煮了一桌子饭菜,招呼同共居住的港人室友、同样流亡到英国的年轻港人,希望趁着农历新年的日子,把大家聚在一起,好好地吃一顿年夜饭。一屋八人,餐桌上有五菜一汤,包括烧腩仔、咸蛋蒸肉饼、蒸水蛋、冬菇焖粉丝、腐乳炒通菜、鱼头豆腐汤,全部都是W一人之力炮制而成。 来到英国之前,W的煮食水平,只停留在煎牛扒的地步,在等待难民资格审批的时间里,无法工作,多出来的时间,他开始入厨、钻研煮食,“第一道学会的是谭仔云南米线,第二道就是粟米玉粒饭,在英国外出用膳很贵,对于我们这些没有收入的人来说,只能自己煮,那时候除了学英文外,就是上Youtube看煮食的频道”,在学习煮食的过程中,他选择的菜式以香港味道为主,至今已能烹调多款菜式,“例如豉椒排骨、清汤腩、咖喱牛腩等,每日学一道菜式,有点技能解锁的感觉”。 W来了英国已有一年半,他于2020年年中决定离开香港,是早期来到英国申请庇护的抗争者之一。 “我有两条控罪,一条是管有工具作非法用途,另一条比较严重,控罪涉及经济犯罪”,既是前线抗争者,也有做后勤角色的W,于2019年年底被警方上门拘捕,然而那时仍没有离开香港的念头,“直到国安法出台,即使声称没有追溯期,但也觉得已经没有法理可言,我较严重的那项控罪也可能被指违反国安法,是这样的情况下决定离开,如果刑期是三年或以下,我不会选择流亡”。 来到英国五个月后,去年年初W才正式向内政部申请政治庇护,“最初有想过想去台湾的,但一直没有开关,犹豫了一段时间之后,最后还是决定在英国申请”。去年他在英国度过在异地的第一个新年,那时认识的人不多,也在思考申请政治庇护的事宜,故没有花太多心思在过年一事上,“只是在家里吃吃萝卜糕就算,加上那时我很低调,没有什么人知道我的存在,也没有接触到太多手足”。 过往在香港过年,W主要都是跟爸妈渡过,“我们的亲戚关系比较薄弱,都是跟爸妈过、或是与公司的朋友出来吃吃饭”。记者问W,大时大节的日子,会想家吗?W说,反倒是家人常常会告诉他,很想念他,“但我会尽量让他们当我去海外留学那样看待,尽量让他们知道少点我的事,少点表达自己软弱的一面,不想将情绪太投入,除了帮不了这件事外,也有可能会害到他们”。 初抵英国的那一段日子,W也陷入过异常难捱的阶段,“可能刚来的时候,对很多东西都感兴趣,因为新鲜嘛,但蜜月期过了之后,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不可以工作,又不知道是否会批我的政治庇护申请,间中抑郁症会发作,每天都睡十八个小时以上”。 申请了政治庇护之后,慢慢在伦敦安顿了下来,W也开始接触及认识到愈来愈多流亡到英国的前线抗争者,作为90年的他,看到更多比自己更年轻的人,来到另一国度的不适,自觉有份照顾的责任,“可能我也出来工作有十年了吧,看到有些刚刚来到的年轻人,每天晚上都躲在房间哭,想家的情况很严重,流亡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很残忍的事,但对于一些学生、没有工作过,连人生方向都没有的小朋友,情况会更加残忍”。 当年轻的流亡者吃完他煮的饭菜后,心情会变好的时候,W开始发觉煮食是他力量能及做到的事情,“他们想家的情绪很严重,我可能没有办法帮助你回家,但我可以煮一些你在香港常常吃到的食物,如果这些食物及味道可以治疗到一些想家的情绪,而我又是力所能及的话,那我便去做,我常常都说,勿以善小而不为”。 试过有一次,年轻的流亡者告诉W,他煮的谭仔米线满足了那个流亡者的心愿,“因为他在英国的其中一个心愿是吃谭仔米线,也因为吃到而觉得开心,原来我做一件这么小的事情,已经可以满足到别人的愿望,可以让他们吃得好一点,这样也不错”。 这几个月来,他不时会邀请一些年轻的流亡者到家里吃饭,他是家里的大厨,也像是照顾众人的大哥哥。目前W正在等待内政部的第二次面试,日后若获得英国难民资格,他希望能够尝试寻找厨师的工作,盼望有日可以在英国开一家充满香港味道的餐厅,“制作跟香港一样味道的食物,希望有能力可以让刚刚来到英国、没有什么能力的手足,可以在我的店里吃个免费的饭菜,或者到我的店里上班,也帮大家抒缓一下思乡的情绪,对我来说,这可能是更实际的事情”。 纪录片导演阿升︰我会记得香港永远有人在等我 W的家里,一共住了数个不同背景的香港人,纪录片导演阿升是他的室友。 农历新年之前,阿升特地张罗了过年的全盒,全盒里面有瑞士糖、金币朱古力、还有印上“万事如意”字样的利是封。在饭厅的墙上,他贴上了虎年的挥春。 阿升来到英国接近三个月,既非BNO移民,也不是寻求庇护者,他带着2019年拍摄下来的一套抗争纪录片作品,来到了英国,目前正向一些欧洲的影展报名参展。港区《国安法》实施之后,政府修订《电影检查条例》中对检查员的指引,包括如电影涉及危害国家安全,检查员应评为不宜上映。商经局更将矛头指向纪录片,指有部份电影声称为纪录片,刻画危害国安活动。 在运动期间拍摄下来的影像,注定无法再于香港公开放映。在后期制作的时候,阿升一直思索要否离开香港,最终因为要报名柏林国际影展,成了离开香港的导火线,“如果我在香港报名参展,就会牵涉到很多不同的人,他们未必想要承受一些不必要的风险,加上如果我的安全会令他人担心,离开了反而会令他们松一口气”。 2021年11月,阿升踏上了前往英伦的航班,“离境的时候,我将五、六个装满影片的硬碟带了在身上,也有担心过会否在机场过海关时被拦截”。在朋友的介绍下,他联络上在英的港人,在辗转的安排下,最终入住了W的家里,有了一个落脚之地。 处于夹缝的状态,阿升坦言,在这样的位置下,难以判断日后能否回家。 “这件事好像是我自己将自己推离香港,事实上并没有人迫逼我,是我自己的选择,好像是一种自愿流放的状态,之后会怎样,暂时我也没有很确实的答案”。 以往每逢农历新年,阿升都会和母亲一起渡过,并到亲戚家里拜年,“几乎年初一至年初七都会有活动,会陪妈妈去拜年、拜神、去车公庙,我想我妈妈今年应该会比较落寞,以前我在香港的时候,都会在家里预备过年的全盒、布置年花、贴挥春等等事宜,年盒里摆放的都是大家喜欢的食物,有花心思在里面,每一年都是由我去预备”。 没有了儿子在身旁的新年,阿升的妈妈在新年前夕向他表达思念之情,“如果要说Home Sick,我想反而是我妈妈比较有Son Sick,在离港之前的那一段日子,她因为我的离开而有点抑郁,这件事让我感到很愧疚,有些使命我觉得自己好像要去完成,但却让妈妈变成这样子”。 “她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但我会记得香港香港有一个人在等待我”。 对于在外地渡过农历新年,阿升本来没有太多的想像,“可能会觉得都是自己一个人过,或者只把这当成普通的日子,毕竟在英国圣诞节和感恩节才是大日子,反而新年就觉得过了就算”。然而节日临近,他也因为到社区中心做义工而认识到其他在英港人,偶然那些朋友也会去他们家里吃饭,“那种连结就是香港人来到海外之后,大家守望相助”。 阿升开始思考,是否可以将以往在香港过年时会做的事情,也在英国延续。 “也不是说要拜年这么严重,但如果他们来吃饭的时候,看到饭桌上的全盒、墙上的挥春,可能会有一些新年的气氛,感觉也好像比较窝心一点,这些都是我能做到的事情,所以我就去做了”。有了这样的想法后,他开始寻找新年的全盒,“本来打算在Amazon订购的,但运费的日子要到三月才有,那时年都已经过完了,幸好最后在中式超市也寻找得到”。 小小的行为,背后是希望在屋子里的人、到访的朋友也能感受到一些在香港过年时候的气氛,“来到家里的朋友不是一种亲戚关系,而是以前素未谋面的香港人,我也可以尝试煮一些过年菜式”。香港人与香港人一起过年,阿升形容是“围炉”,虽然对于连结海外港人来说是重要的活动,但他开始思考可以如何透过节日,连结更多的人,“会否可以邀请邻居?或者请他们吃一些节日的糖果?” 来到英国之后,除了处理报名参展的事宜之后,阿升继续扛起手上的摄录机,希望为纪录片制作一个属于下集的故事,那个故事,名字叫做流散去到海外的香港人。 前区议员刘珈汶︰长夜有时,总会见到重聚的一日 “在英国这边过年,可能会和邻居、朋友吃个团年饭,也特地买了一个萝卜糕,但不会特别去庆祝”,黄大仙前区议员、前公民党副秘书长刘珈汶在伦敦一间中式茶楼,向记者道来抵达英国半年的各种思绪及想法。 刘珈汶于去年6月因拒绝宣誓而辞去区议员一职,在离职之后,最初并未想过要离开香港,直到一个月后,有传政府打算对有份提供场地予民主派进行初选的区议员秋后算帐,“如果当时再有一场大搜捕,外面的人会变得难以支援”。 在家人的担心及施予压力之下,刘珈汶最终于2021年7月透过BNO签证来到英国。 “当时离开就有了心理准备再也回不到香港”,刚刚抵达英国的时候,刘珈汶花了一段时间,才开始慢慢调整到自己的心情,“会遇到大家都有的失落感,觉得好像背负了战友,离弃了战友的心情,有些幸存者的内疚感(Survivor Guilt),如何去疏理这一种情绪,就是跟一些也来了英国的前区议员围炉,大家都有同样的心情,最后可能是一些现时在荔枝角收柙所的朋友反过来安慰我们,我们走了让他们比较安心”。 以往新年,刘珈汶都会跟家人渡过,“妈妈那边是大澳人,从小到大,每逢过年都会有二十多个亲戚一起回大澳的棚屋,也会爬山、吃素,今年不能再做这件事会有一些不习惯”。除了家人之外,她也想念着做区议员时候,那些黄大仙区的街坊。 自从2019年当选区议员之后,往后两年的农历新年,刘珈汶都有在社区内摆摊档为街坊写挥春,“也会派一些朱古力利是,然后和街坊拜年”,她感叹来到英国之后,暂时没有机会在新年写挥春,离开香港的时候,她把公民党前主席余若薇送的毛笔带在身上,也带了一张写有“追求民主自由”字眼的挥春来到英国,“今年没有机会写挥春,看看明年或之后有没有机会吧”。 黄大仙区的街坊,是新年时候另一群她会想念的人。 “他们很热情的,以前新年之前,我办事处的雪柜是放满了萝卜糕、年糕、芋头糕,他们都会自己亲手装作这些糕点,有些街坊和我的关系真的很好,今年就没有了这种很温馨的感觉了”,这些时刻,让她会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区议员了,“这都需要去适应”。 然而,区议员的经历,令她始终记挂着区议员的工作,“现在也想做一些从社区入手的工作,尝试协助及组织目前在英国的香港人”。 最近刘珈汶成为了英国港侨协会伦敦地区的外展主任,临近农历新年,由于英国仍然受到新冠肺炎疫情肆虐,故无法举办一些实体的活动,“但我们也举办了一个网上的团拜活动,好像以前做区议员的时候,教人制作环保利是灯笼,最重要还是希望透过活动可以认识到更多香港人,再了解他们会否有些特别的需要、遇到的困难”。 从实际的社区支援入手,是她希望能透过这样来联系在英港人的方式,也让彼此连结在一起,“可能有人来到英国之后,不想再理会香港的政治,我想不论在香港的香港人、或是在英国的香港人,大家面对政治的无力感有点像雨伞运动之后,当然现在面对的规模与镇压大得多,明白到大家都需要一些时间去调整自己,但我希望自己在这边可以做回社区的工作,让香港人自己帮回自己”。 离开香港那刻,刘珈汶已有心理准备不能再回去香港,后来她因呼吁杯葛2021年立法会选举,目前被廉政公署通缉,涉嫌煽惑他人在立法会选举不投票或投白票,“上飞机的那刻,已经预备了不能回去,有了这个心态之后,我才会去做某些行动,但我最终的目的仍然是希望有机会可以回去香港”。 谈起香港,她仍然会想念家里的猫,也会想念美丽的夜景与狮子山,“然而,一个地方的情怀,或一个地方的组成,人才是最重要的,如果现在香港那些人的构成已经不是自己心中的香港,而大家来到英国仍然很有愿景的话,何不这些香港人在这里建构一个自己心里面的香港?” 对于将来,刘珈汶坦言仍然心存希望,“虽然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长夜有时,总会见到重聚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