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牵动中国的东南亚电诈问题，尤其是以园区形式存在的大型犯罪集团，深深镶嵌进入中国的经济状况和当地的政治、军事局势以及地区博弈。在接下来的访问故事中，歪脑记者将向读者讲述那些被诈骗集团牢牢困住的中国家庭。 微博话题“演员星星（王星）在泰缅边境失联”冲上热搜第一，令缅甸妙瓦底电诈园区长期的人口拐卖问题再次引发舆论关注。 1月5日，微博用户“失眠爹地”深夜发文，称其男友星星去泰国拍戏，北京时间1月3日，在泰缅边境失联。星星稍后发布的更加详细的信息显示，王星此前在某演员群内收到试戏通知，通过微信与剧组统筹“颜十六”联系。在试戏成功后，王星被要求赴泰国进组拍戏。流程看似非常正规，到泰国后，还被剧组接到泰缅边境参加开机仪式，最终消失在泰国湄索，被骗入与湄索一河之隔的臭名昭著的电诈园区聚集地缅甸克钦邦妙瓦底，上演现实版《孤注一掷》。 星星曾在多部热门电视剧中出演小角色，例如《玫瑰的故事》、《猎罪图鉴》、《女心理师》、《我哥我嫂》等。该条微博引起圈中人关注，获得金晨、舒淇、姚晨明星等大批演员转发，此后， 多个中国媒体跟进报道，“星星失联”的信息冲上热搜。此后中泰两国多方介入，在星星成为热搜的当天，人已经在缅甸妙瓦底园区被找到，7号下午，《歪脑》记者便收到缅甸军方确认，刚刚将星星送回湄索，移交泰国军方。 不断进化的电诈行业 6号当天，至少还有4名演员现身说法，诉说曾遭遇类似骗局。演员邓友曝光与星星同剧组的“颜十六”的聊天记录，因其没有护照，未能成行。另一名徐大久抵达泰国机场后，拒绝交出护照，和导演核实是虚假信息后，借口疲劳，选择先入住机场附近的酒店，从酒店逃走，从而逃过一劫。另一位演员范虎，也于2024年12月29日，和数名中国演员受到泰国剧组邀请，赴曼谷拍戏，因为对方多次想把范虎等人分开，引发怀疑，范虎通过社交媒体向泰国知名导演维拉奇·通吉拉求证，收到答复：“不是我，小心被骗！” 确认遭受诈骗后，范虎等人悄悄离开“剧组”安排的酒店，于12月30日平安回到北京。 歪脑访问到一位不愿具名的救援人员，他说王星登机后，“颜十六”要求其拍照和录制视频以确认登机。“这实际上是电诈园区将人员偷渡到缅甸前的标准操作。不过，这种专门骗某一行业进园区，骗进剧组的招数，还是第一次听说。” 最近，湖北安陆警方打掉一个电诈引流团伙，一次性查获了200多套诈骗引流话术，业内称之为“诈骗脚本”，其中“进剧组”的骗招脚本写得相当专业。招募演员的骗子微信账户打入演员群里，打的泰国最大娱乐公司GMM公司的选角导演的名号，甚至还提供了剧本。逃离虎口的范虎称，假剧组组训逼真专业，套路很深，很难识别。同时，诈骗者也利用了当下中国影视业不景气，开工不足，小演员珍惜拍摄机会的心理。 “如业内人士一般专业”，让整个影视行业震撼， “选角眼光很优质”。一名资深演员经纪表示，“（诈骗犯）已经完全渗透到这个行业内，一看就是干剧组的。”而星星的获救是幸运的，稍一搜索，便能看到有很多影视行业被绑架的案例。 有河南许昌贾女士向媒体《都市现场》曝光，其21岁儿子，为一名灯光师，也被“颜十六” 以去泰国拍电影名义，12月11日，从杭州萧山机场飞曼谷，然后失联至今。另有模特杨泽琪的朋友爆料，杨12月20日，从北京大兴机场飞曼谷，当天失联。之前，家人因为担心其安全，故而未敢声张。另有一名叫万志明的摄影师在2月28日，长沙飞曼谷参与拍摄工作，第二天失联，最后定位湄索。 近几年，以泰国为背景的华语电影，如《泰囧》、《湄公河行动》、《唐人街探案》等大火，尤其是2023年，《消失的她》和《孤注一掷》更是大卖，票房高达35.24亿和38.48亿，这让泰国成为近几年中国电影新兴的拍摄基地。在泰国的网红、剧组、短视频团队、直播主如过江之鲫。一位长期生活在芭提雅的中国导演直言泰国拍摄费用低廉，有很多中国剧组赴泰国拍摄。 泰国新一届政府自2024年上台后，推出名为“点燃泰国”(IGNITE Thailand)的国家经济发展战略，其中一项就是吸引外国剧组在泰拍摄电影，以此提升国家软实力，为此，泰国推出一系列产业便利和优惠政策，还为投资150万美元以上的剧组在泰拍摄制作的电影提供多达20-25%的费用返还。2025年，泰国更新此项政策，返现被提至30%。泰国电影办公室发布的信息显示，去年从外国电影制作中获得了超过66亿泰铢(约13.2亿元人民币)的收入。欺诈集团能迅速抓住这一热点，针对特定人群设计欺诈话术，反应之快，对影视行业熟悉程度，令人瞠目。 已经在泰国正式获得BOI( Board of Investment 泰国投资促进委员会 ) 对接外国影视在泰国拍摄服务资格的飞先生接受歪脑采访说，他们公司的主要业务就是在这一政策下，“对接、帮助中国剧组前来泰国拍摄影视剧获得许可，目前已经有剧组取消拍摄计划” 他说，“一些打算来泰拍摄的，已经不考虑了。当然，不是导演和制片人害怕，毕竟剧组由很多人组成，现在挑剧组组员和普通工作人员下手，搞得大家都没办法。”飞先生在国内有经纪公司，旗下曾签约知名艺人，近几年定居清迈，积极开拓海外市场。他希望泰国政府妥善、细致处理这一事件，把影响减到最小。 飞先生说，这件事也凸显他们这类公司存在的必要性。因为王星进入泰国剧组，按照法律，必须经过他们这样的公司拿到短期工作许可，方才合法。 实际上，不但泰国，去绝大多数国家打工，需要办理务工签证，中国人免签进入泰国是不能从事任何工作的。很多年前，就有结婚新人带摄影师去泰国拍摄婚纱照，摄影师因非法务工被抓的新闻报道。 同时，近期妙瓦底某些最新型诈骗的目标已经从“骗钱”变成“赎人”，这一动向值得关注。去年11月，救援人员和妙瓦底军方合作，曾经打掉一个敲诈勒索团伙，该团伙把人骗到了妙瓦底后，被关进兵站，让其电话回家索要100万赎人，否则就被卖进园区。 表面看，东南亚诈骗集团变化万千，滲透进了各种微信行业兼职群和朋友圈，针对特定对象欺诈，但是，另一个方面，这一事件也让外界管中一窥众多演员的生存状态：没有正规求职流程，海投简历，跑组、试戏都靠自己。依靠微信群、朋友圈的人际关系。一名群演介绍说，找拍戏资源的方式是“换群”，就是和其他演员交换资源，把对方拉进自己群里，还有一种“卖群”，缴费入群。群越多，获得通告的机会就越多。市场不规范，工作环境没保障，这才使得骗子有机可趁。 最根本的原因还是行业不景气，招募星星的蛇头“颜十六”本名颜文磊，30多岁，江苏省连云港市东海县双店镇人，曾在横店工作任武术指导，群演、副导演等多个职位，有十年从业经验，熟悉行业。2024年在老家镇上做了几个月快餐生意，认识颜文磊的横店群演们爆其向多人借钱不还。警方信息确认“颜十六”是在3月份出国。而细心网友则扒出“颜十三”微博2018年藏头诗，“我要回家”，认为其2018年就被卖到电诈园区。 据不完全统计，中国有高达100多万注册演员，仅横店一地就有多达20万的群演，早在2018年，影视行业便已“凛冬已至”，横店群演因无戏可拍，不得不另寻生计，转行做起直播或外卖骑手。2020年的疫情对很多影视公司来说毁灭性的打击，剧组停工、项目缩水，导致演员收入锐减，许多普通群演和幕后工作人员彻底失去了收入来源。一位北京影视行业资深投资人介绍说，时至今日，影视项目开机数量依旧稀少，群演的工作机会大幅减少。虽然微短剧的兴起带来了一些零星的机会，但仍不足以填补行业整体的需求缺口，迫使不少人选择彻底转行。 和星星有过合作的女演员邵逸凡发微博，星星业务能力很好，但是一天收入仍不足208元，如果不是实在无戏可拍，需要钱，也不至于放松警惕上当受骗。 中国最近几年经济下行，行业不景气，房地产价格下行，带来的失业率高企，以及家庭高负债率，导致各行业都有人卷入电诈。这正是东南亚不断打击电诈，解救人员回国，同时不断有人被贩卖到园区的一个根本原因。 恐慌包围泰国旅游业 “好好一个充满灵气的人，去了妙瓦底几天，变得点头哈腰，两眼无光，一点精气神都没了。” 短短四天时间，王星事件传遍网络，引发中国游客对泰国安全的担忧，短视频画面里王星憔悴的变化，让很多打算去泰国旅行的人踌躇。 在携程直播间，铺天盖地“泰国不能去”的留言，让主播十分无奈：“我理解大家心情，我也很气愤，不过，我要吃饭，要工作啊！我不会关闭留言，就让大家在这里发泄一下”。一些团队曼谷、清迈游以及泰国春节酒店预定目前出现退款风潮，业内人士称影响力高于韩国济州岛空难后引发的退票潮。 旅游业是泰国支柱产业，中国游客占到20%之众，2024年，赴泰游客中，中国游客位居第一。泰国政府1月8日发布的数据显示，今年前5天，该国共接待50.54万名海外游客，其中中国游客最多，在这期间，海外游客到访为泰国带来近253亿泰铢收入。春节是中国人赴泰旅游的旺季。 杭晨是南京人，在普吉岛从事游艇出租业务，公司拥有8条游船，雇佣了48名泰国员工。杭晨已经在泰国经营了7年，拥有很好的信誉和众多回头客、他拥有的一条豪华游艇，主要顾客是中国人，一天出租费用大约三万人民币，相比国内海南游艇每小时7000元的天价，如果两家人合租非常划算，也是中产能承受的。“星星事件”后，杭晨的公司出现了四单退款申请，其中三单经过努力，顾客选择相信杭晨，继续出行，一单恐无力挽回，商讨退款了。 杭晨对“星星事件”引发的对泰国社会治安的担心，感到委屈，他无可奈何地说，“犯罪集团是中国人，受害人是中国人，最后结论是泰国治安不好，真让人无语”。 他说普吉岛治安非常好，夜不闭户，卖的的东西放车上，经常忘了关车窗也没事。 不过，随着更多的“王星”类似事件，持续被曝光，今年泰国原本春节旺季旅游保守估计下降10%，按照去年春节泰国旅游市场70多亿人民币总额计算，损失不容小觑。《曼谷邮报》曾报道，2013年10月，曼谷暹罗百丽宫商场枪击事件，一名中国人死亡，曾瞬间有6万名中国游客取消访泰。 星星“一天剃头，两天打服”，不仅仅对旅游业造成冲击，也惊动了“饭圈”。 本来一票难求的陈奕迅2月22日曼谷演唱会，门票价格在星星事件后，应声下跌，还持有门票的平台给出8折优惠。网上喊“退票”的声音络绎不绝，退票遭拒的粉丝把退票对话截屏放上网、挥泪低价转让门票。 经常往來中泰，做会展以及演出的蒋先生告诉歪脑记者，“国内大小演出，每句歌词都会报备审核，还要上交之前的演出录像，报批手续非常繁琐”。曼谷演唱会场馆场地很多，尤其是演处许可简单，各种措施对中国免签，安保措施等审批条件要求低，所以，一些艺人会选择曼谷做演出”。小明星去泰国开4000-5000人的演唱会也越来越常见。蒋先生说。最终，由于粉丝的激烈情绪，陈奕迅泰国演唱会最终取消。 泰国紧急挽救国家形象 1月7号，泰国总理府办公室办公室发言人吉拉育透露，总理佩通坦在内阁会议后，要求泰国有关部门紧急跟进解决“中国男星”失踪案件，对泰国及中国方面负面新闻进行澄清纠正。同日，泰国皇家警察总署长警察总监Pol. Gen. Kitirat Phanphet将军乘包机前往湄索，处理该事件。 在之前，有中国人如果从从妙瓦底侥幸逃脱，向警察求助，警方多以非法入境或者滞留收押移民监狱，然后遣返处理。并不会处理、调查任何电诈园区或者相关人口贩运信息。 泰国警方对此案件进行了彻查。警察找到了王星在曼谷机场上车的监控录像。王星1月3日03:40分从素万那普机场，乘坐一辆灰色丰田轿车。汽车到达湄索一家超市后，另一辆灰色丰田Hilux Revo接走了王星。司机是一位持无户籍身份证的男子，自称是接受一名克伦军官的指示行使。王星在过河时，方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但是他也没敢反抗。 从事被困电诈园区人员救援，熟悉妙瓦底情况的人士透露，这些情况和他们接触的案例相符：从曼谷到妙瓦底中间会数次转车，整个过程没有胁迫，帮助偷渡过河的大多是缅甸人，也就是上述的无国籍人士。根据2024年的数据，在泰国生活着大约350,000万名持有居住证的无国籍人士，他们有13位身份证号码，但没有公民身份。 这些人大多居住在泰国边境地区。 同样在7号，泰国副总理兼国防部长Phumtham更是放出狠话，6个月内不能遏制跨境毒品走私、电信诈骗和人口贩卖以确保边境地区安全，14个边境省份最高级官员们将被调职。类似的话，部长在去年11月份曾经提过类似要求，但是，内容并不包含电信诈骗。1月8号中午，泰国国家警察总署监察长兼儿童、妇女和家庭保护中心、人类贩卖防范及渔业部们负责人塔差警上尉透露了案件最近进展，确认王星是人口贩运受害人，启动了国家转介机制（NRM），对王星进行救助。 这是一项起源于英国，目前为国际社会所普遍接受的针对人口贩卖受害人的一项协调和合作程序，用于识别、保护、安置和支持人口贩运受害人。主要依托《联合国打击跨国有组织犯罪公约》以及其《人口贩运补充议定书》，明确各方职责和权责。泰国很少对中国人口贩运受害人启动该项程序，信息可查询的，王星是第二例。前一例是来自河南的阿龙，未成年时被卖至妙瓦底，饱受折磨，精神出现异常，今年家属借贷20万将其赎回，因无任何证件，向湄索移民局以及大使馆求助，被认定是人口贩运受害人。 1月8号下午有消息传出，之前电诈社区盛传的，购买王星的人贩子钰总，已经被警方逮捕。该公司位于妙瓦底阿波罗园区的“阿波罗辉煌公司”亦被警方捣毁。 星星事件引发的泰国社会震动，是各种因素叠加而形成的。此番泰国政府积极介入，一则面临春节旅游旺季；二则，对华友好的他信家族再次上台，期望能借此展示对华友好姿态。逢今年中泰建交50周年，泰王有意访华。泰国此番行动也有营造双方友好氛围的必要。 然而，泰国仅仅是整个电诈产业链条中的可替代的一环，链条的一端是东南亚培育犯罪温床的“三不管”地区，失效的地方治理令诈骗以“园区”的方式集团化大肆横行。针对演员王星事件，泰国旅游与体育部长素拉翁就表示，此类事件并非首次发生，也非泰国独有。邻国早已经成为犯罪团伙和电信诈骗团伙的活动基地。——素拉翁部长口中的邻国，指的就是柬埔寨和缅甸克伦邦。 比如克伦邦妙瓦底地区，正是处于当地错综复杂的各支民族武装完全控制下，是军政府治理的真空地带。电诈园区上缴的保护费是各支武装提供军火装备和养兵军费的来源，打击园区动一发牵全身，妙瓦底各势力此消彼长，引发局势动荡，缅甸军政府更是无能为力。泰国也怕战乱加剧本以不堪重负的缅甸的难民问题而波及自身社会安定。 而链条的另一端呢？“中国人不骗中国人”这对东南亚电诈集团来说，是个大笑话。绑架的、欺诈的，背后的老板都是中国人。泰国警方官员在接受泰国PBS三台采访时坦言，当中国人来到泰国，需要小心中国人、”诈骗他们的中国人，他们而不是泰国人。”外界不禁要问，这些猪仔为何大部分都是中国人？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被骗到背井离乡？骗他们的又是谁？用了怎样的话术？他们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