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博主“李子柒”的视频,以描绘中国的农村“田园牧歌”式的写意生活吸引了众多目光。而对中国乡村生活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李子柒的视频不仅仅是“艺术夸张”那么简单。 南皮县,一个河北省南部靠近渤海的典型的“农业县”,以其“盐碱地”土壤而知名。即便土地不适合耕种,这里的农民长期以来都是“土里刨食,靠天吃饭”。 相比一些赤贫的中国农村地区,这里的农民看似拥有更多选择。近十几年中,不少小型五金加工厂在这里聚集,进行部件铸造,电镀等业务。即便这些作坊式工厂为土壤和地下水带来了不可逆的污染,却也为本地农民提供了大量的就业岗位。年轻农民不用背井离乡外出打工,而是在家门口便可获得一份相比种地要体面得多的收入。 即便,这里越来越多的农村人在过去几年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经济余裕,而乡村中持续的人口流出,无法回避的环境污染,经济困境下挣扎的老年人,等等问题迅速将村庄掏空。 12024年10月24日清晨,一名附近村民在农田中遛狗时看着河沟中升腾的雾气。他所在的这片地在6月麦收后一直处于“撂荒”的状态,并未继续种植玉米等作物。(歪脑 / Shell Long) 在河北南部众多农业县中,土地撂荒的情况随着上一代农民的老去而加剧,即便地方政府在严厉打击“撂荒”。本地官媒称:“一些村利用‘网格化+工作清单’工作模式,党员干部、网格员逐户对撂荒耕地进行地毯式、拉网式全摸排登记,摸清耕地撂荒底数和查明撂荒原因”;更有甚者,还有媒体称官方在排查撂荒时用上了“卫星遥感技术”。 一名万姓村民说:“前几年说是要管撂荒的,好像还有人挨罚了,后来也就不管了。撂荒的地太多了,管不过来;人家开店的不赚钱就关了,种地不赚钱凭啥还种?而且当官的光说不让撂荒,自己也没来种地来啊。” “年景好都未必挣钱,旱一点涝一点就直接赔了,化肥钱都合不上。以前还能把地租给同村的种,现在种地的都干不动了。” 2冬季的一个清晨,浓重的雾霾中,一名女童独自在村里干涸的河沟旁玩耍。(歪脑 / Shell Long) 在这一区域的许多村庄中,除非节假日,能够见到的学龄儿童已不多。如今这座村中已经没有学校,包括小学。“前些年村北边有小学,邻村的小孩也到那上,后来并校了”。一位村民介绍。 “现在小学都到镇上去上,有个十来里路,有的家在镇上厂子里上班的就直接租个房子镇上住不回来了,有个别的天天爷爷奶奶开三轮车接送呗,国道上靠边慢慢开呗;初中高中的就直接住校了,镇里都没高中了,得到县城上。” 根据2020年中国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报告,全国人口中,居住在城镇的人口占63.89%,居住在乡村的人口占36.11%。与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相比,城镇人口比重上升了14.21%。 夜色下,一名老人在村中路口处贩卖馒头和窝头,他身后墙上的宣传画上写着“孝敬老人”。(歪脑 / Shell Long) 一名村里的老人介绍,几年前他六十岁开始领取基本养老金,一开始是一个月一百出头,后来涨了一次,现在每月能领169元。 在被问到够不够花时,他说:“够花啥够花啊,俺家没分家跟老大儿媳妇一起住,有饭吃就没事。” “有的分家了的,家里孩子不给的就出去干点嘛呗,啥都干不了的就忍着吧,条件不好的光吃饭就拉下饥荒了。” 村里一名因慢性疾病而无法自理生活的老人,他与儿子儿媳住在一起。(歪脑 / Shell Long) 根据202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全国农村空巢老年人家庭比例为30.77%,而河北省农村空巢老年人比例高达34.28%。有调查显示,河北省农村老年人慢性病患病率为79.1 %,未就诊、未住院原因居于前3位均为:自感病轻、经济困难、交通不便利。 2018年,台湾国立阳明大学医学院精神科副教授范佩贞,在其研究报告中称,中国老人的自杀率正在持续上升。随着中国老龄化程度不断加深,这个问题将越来越严重。 一名老年农民在田边查看自家小麦的生长情况,这一区域农村中,平均每人有两亩地可以耕种。(歪脑 / Shell Long) 有媒体介绍,土壤盐碱度一旦大于1‰,就会影响种子正常萌发,而沧州南皮县多数地块盐碱度是这个临界值的3倍;以前村民种地都是看天吃饭,小麦亩产不高,导致很多土地撂荒。 一名老年农民说:这边一直打得庄稼就比不过别处,连邻县都比不上,地里都是盐,种啥都不死不活的,就枣树长得好。 “近些年,丰收的时候不多,要么旱要么涝。顶到头了,一亩地能赚五六百,刨去‘康拜因’(指联合收割机)收割的钱;差点的时候,不赔就不错了,大半年白忙。” 一名老年农民在查看麦粒熟成情况。(歪脑 / Shell Long) 一名农民在村里自家门前的道路上翻晒刚刚收获的玉米。在当年夏季麦收后,农民会在同一块土地上种植玉米,并在秋季收获。收获玉米是极度耗费体力的劳动,并且要将玉米晒干,较潮湿的玉米收购商会拒绝收购。(歪脑 / Shell Long) 一名村民介绍:“今年雨水大了,你看着这棒子(玉米)粒顶上都是瘪的,买不上价钱。” 另一位村民补充说:“今年收购就一块钱一斤,一亩地打个几百斤吧最多”;“多留点棒子面自己吃吧。” 农田旁水沟中堆积的生活垃圾,这些垃圾常与农药,化肥等塑料包装混合在一起。向河中倾倒垃圾已经成为这里的“潜规则”。(歪脑 / Shell Long) 村中居民称,“村里有几个垃圾桶,一天就满了,总也没人收,夏天臭得不得了。垃圾点旁边的住户后来就不让人扔了,有的家趁一早一晚就把垃圾点火烧了,有人直接就倒河里,不止本村的倒,邻村的有时也倒。都这么干,管不了。” 农田旁,干涸的河道底部遗留的农药包装袋。(歪脑 / Shell Long) 一名妇女走过田边一排得了“疯枣病”的枣树。(歪脑 / Shell Long) 疯枣病发生于枣树,是一种由“枣植原体”引发的疾病,传播速度快并且造成枣树大量死亡。枣树作为为数不多的适合在盐碱地生长的果树,种植小枣一度是许多农户主要的水果来源甚至一部分收入来源。 一位大集上的水果摊贩介绍说,这两年,“枣树疯病”传得很快,他们村里多数自家的枣树都染了病,有些已经死了。现在赶集都不太能买得到本地的小枣了,想吃的话只能买点冬枣,他这里就有卖。 发生“疯枣病”的枣树枝桠。(歪脑 / Shell Long) 2024年2月9日,从车辆内看去,国道旁焚烧秸秆的烟雾遮蔽了道路上的视线。(歪脑 / Shell Long) 2018年,河北即立法全面禁止露天焚烧秸秆,全面禁止田间焚烧秸秆等行为,并给出指导意见,“强化对秸秆能源化、饲料化、基料化的利用上”。 有媒体称,秸秆禁烧和焚烧似乎成了一个罗生门,禁止秸秆焚烧政策对改善大气质量发挥了积极作用,但也被认为带来了农作物病虫害加重、化肥农药用量增加等问题。 《中华人民共和国大气污染防治法》第一百一十九条相关规定,露天焚烧秸秆、落叶等产生烟尘污染的物质的,由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确定的监督管理部门责令改正,并可以处五百元以上二千元以下的罚款。尽管如此,在现实环境下,也有一些农民宁肯被罚款也要焚烧秸秆。有水稻种植户在接受采访时就坚定地表示:宁可被罚款2000元,也要焚烧秸秆。 一位在田间焚烧玉米根的妇女称,“除了烧掉,根本就没有别的处理方法,拉回家烧火做饭根本拉不完,不烧了明年地咋种?” “空气一直都这样,烧不烧都这样。” 她说。 有数据显示,2023年,沧州环境空气质量状况稳定,全市环境空气质量综合指数4.75,优良天数达227天、比率占62.19%;重污染天数14天、比例3.83%;PM2.5平均浓度44微克/立方米;PM10平均浓度75微克/立方米。 一名老年农民在灶台中添加玉米芯,这个灶台同时兼顾生活做饭和烧火炕的功能。脱粒后的玉米芯是这一区域村里人最常用的燃料。(歪脑 / Shell Long) 村里人介绍,2020年夏天,村里就强制安装天然气了,不过用的人不太多。 “用不起!”一名农村妇女称。“我们村都是做大锅饭的多,做个菜一家子吃,那个天然气炉灶就那么大,火也不够,做一顿中午饭得做到晚上。烧柴灶上的大锅,下边炖菜上面溜(方言,意为‘蒸’)馒头,一气儿就能吃上,那天然气炉灶炒菜一锅都炒不下。” 村里许多较新的房子并没有土炕,而会安装烧煤的土暖气。一幢4间的瓦房,一冬天约消耗散煤两顿左右。村民介绍说,几年前买一千多的煤就能过冬,现在不让烧煤了,只能烧强制安装的天然气,一冬天两千多;不过,就是不强制也烧不起煤了,现在散煤贵了好几倍,比天然气还贵。 “烧不起天然气的,就烧炕挺着呗”。她说。 有媒体报道,“使用燃气后,多地户均取暖费用比过去提高1000-2000元,在当前补贴状况下,有11%的用户表示无力承担燃气取暖成本,超过30%的用户表示如果没有运行补贴,将无力承担燃气取暖经济成本。” 2019年9月12日,某村中杂货店门前,用“牌九”赌钱的老年男性。(歪脑 / Shell Long) 据这些人介绍说,他们只是随便玩玩,村里“玩得大的”大有人在,闹得离婚甚至死人的都有,不过那些人就不会在露天玩了。在全中国范围内,农村赌博之风都极其盛行。中国官媒也曾发文称,赌博之风在部分农村地区未得到根本遏制,新型赌博快速扩展,传统赌博方式也近乎公开化。有媒体认为,劳动力过剩,农民无所事事,以及农村缺少文化设施等原因共同造就了这一状况。 2024年2月11日,村民在田地中自家坟墓上点火焚烧杂草。(歪脑 / Shell Long) 盐碱地上,生与死的轮回中,人们吹响的,是田园牧歌,还是乡下人的悲歌? 是一曲乡村被消亡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