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大”后,“供销社”在中国网络上突然爆火,源于湖北的“重启供销社”计划。该计划启动后,湖北迅速建成了1373个基层供销社。中国官媒就此给出评论:“供销社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它从未离开,更谈不上回归,只是被舆论场再次关注而已” 。资本市场随着网络舆论应声而动,11月1日,沪深两市的供销社板块大涨;就业市场中的广大毕业生也跃跃欲试,希望能在如今的就业环境下,在供销系统谋一个“铁饭碗”,甚至混一个“编制”。 有媒体人认为,供销社是短缺经济时代的产物,实际上也是制造短缺的工具;而供销社议题的火热其实反映了人们的焦虑,甚至是对“计划经济”死灰复燃的担忧。 无论如何,供销社存在于中国现代史的大部分时间中,1982年的机构改革中供销社开始面对市场转变,1993年全国的供销社进入全面转制改革,开始淡出人们的视线。 以下内容中,几名中国的80后,作为对供销社拥有记忆的最后一代人,面对与“供销社”的“不期又遇”,与歪脑分享了自己的记忆与观点。 1974年9月24日,上海某供销社中,市民购买物品。在中国很长一段时间内,供销社是普通人购买物品的唯一渠道,而供销社的员工被认为是“铁饭碗”,“地位高”。(AFP) 毕竟谁都不缺“爹”。 ——范范(化名)男 80后 80年代末,或者是90年代初的时候,我家住在一个小县城,在我生命的前好几年根本都没去过“市里”,就知道县城“CBD”附近有许多破破烂烂的小巴车可以带我们去“市里”,一元一位,吆喝地吵吵闹闹,烦人极了,大人们都说这些黑车司机都发了大财了。而我们县城里“CBD”的标志性建筑就是那栋白色的矮房子,传说中的供销社。 我的记忆里,我赶上了票证时代的尾巴,不过貌似店里的食品都不再需要粮票,只有一些布料还要。供销社的大堂深处,玻璃柜台上摆着几匹布料,有一捆是扎眼的红色。有一次我没忍住摸了摸那一卷红色的布料,还被供销社的阿姨骂“能害”(捣蛋)。 我一直对供销社里货架上的点心念念不忘,这一残念存在了好多年。供销社里的阿姨们还是很讲究卫生的,为点心装盒时都会戴上口罩,用很长的竹夹子把点心一块一块摞进六边形的纸盒里,再用粗纸绳子绑好。可是我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有人买那些点心,这让我心生疑惑。在许多年后谈起这件事时,从长辈那里得到的答案是:“哪他娘的有人买得起?”。在我们的县城,那种点心是“去领导家送礼”时才会带的东西,相当于置办大件了。 直到有一天,我在同学家里又遇到了那种点心。那个同学家住楼房,我们都很羡慕,他家中厨房的一个角落里堆了一堆的各种点心和零食,他热情地招待我吃,他说他们家多得是,根本吃不掉。而那种点心在入我口的时候,我对它的向往崩塌了---口感干涩味道又甜得可怕,也许是呆在同学家厨房的时间太长了,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口感吧。 其实,后来很长时间里,那个供销社一直都存在,可我却再也没有进去过。随后县城“CBD”重修,它就变成废墟消失了;那些小巴车都消失不见了,换成了公交车;各种商店,商场和超市都开始出现。 我还是很怀念那家供销社的,倒不是因为它有多好,而是它是那时的唯一;它是我小时候像博物馆一样的存在,我通过它开始认识“物质世界”。我从来也没想到过,现在供销社又回到我们的视野了,但是它到底要怎么存在,我还看不到。它要是跟其他超市一样,服务好选择多,加入市场竞争,我是不介意的做他们顾客的;可是要是里面都是“公务员”,那我绝不会去的,毕竟谁都不缺爹。 北京团结湖,天宇市场中的“供销便民服务中心”。(网络图片) 谁告诉的你,有票就行了? ——王纵(化名) 80后 我是1981年生的,现在已经是油腻的大叔了。 前几天,单位里还有个90后小伙子跟我说,还是我小时候的时代好。我问他为什么,他说票证时代有票就什么都有了,多省心,我一脸黑线地看着他。 第一,我没有那么老!我只是赶上了个票证时代的尾巴。我记事开始就没怎么用过各种票了,至于乡下还用不用,我真的不知道。 第二,谁告诉的你,有票就行了?什么东西不要钱?每一口粮食每一寸布都是要自己花钱的,只是没有粮票布票,你有钱都买不到东西而已。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对以前的生活有什么误解? 其实我从来没去过供销社买东西,从我开始会花钱,就有各种小卖部可以买东西了,零食也可以去国营的副食品商店买——当然我自己是买不起的,要抱妈妈大腿撒泼打滚才行,但是这招不能常用,用多了就不灵了,而且搞不好还会挨揍。 不过我小时候确实是去过供销社的,只是故事可能跟不一样。小学时,我有一个同学白白胖胖的,他爸爸也不瘦,是我家附近的供销社的干部;他一直都是梳着偏分头,油亮油亮的,肚子挺在外面很有领导的派头。不记得是小学几年级了,那个小胖子同学放学时神秘兮兮地说去他家供销社玩吧,我心说供销社有什么好玩的,而且什么时候成你家的了?不过我还是跟着几个人一起去了。 我第一次进入那个房子还有点紧张,里面幽暗又拥挤,有许多摆满了货物的架子,一个大姐坐在玻璃柜台后面织毛衣;头顶的吊扇执拗执拗的,我好担心它会掉下来;靠窗户的一侧摆着几个臭烘烘的大缸,堵住大半个过道;继续走进去有一扇小门,挂着冬天的厚门帘,里面烟雾缭绕,一群“大孩子”死死地盯着一些站立起来的大箱子,激动地拍打着什么,那些五颜六色的大箱子发出聒噪的电子声音,跟“大孩子”们的嚎叫融为一体,我都分不清到底是谁发出了那种聒噪的声音。 我被吓跑了,真的是扭头就跑了。 后来我知道了,那就是传说中的的“游戏厅”。这种躲在暗处的“游戏厅”在一两年之内开遍了大街小巷,甚至躲进了民居。我爸妈开始不停警告我,“游戏厅”是坏孩子去的地方,如果我敢去玩就“打断我的狗腿”,所以我一直都对这些游戏厅敬而远之,主要是为了保住我的“狗腿”。所以很遗憾,那个藏在供销社里的游戏厅就成为我唯一进去过的一个。 后来上了初中,没有继续跟小胖子成为同学,不过从其他同学处听说,那个供销社里的游戏厅就是他爸承包的,里面不光有游戏机,还有赌博机,但是到底怎么用游戏机赌博,我一直没想明白。小胖子家买了桑塔纳,是白色的,拉风的不得了,毕竟那时我的城市里就没有几辆车。而那个闪着光,冒着烟的游戏厅几乎成了我童年时对供销社最深刻的的记忆。 当时我想,这就是“改革开放”吧。 2015,作为学霸,我两眼一抹黑地考上“供销系统”。 ——苏航(化名) 女 85后 我是八零后的尾巴,差一点就成九零后了。按理说这辈子都不应该跟供销社这种东西发生什么渊源吧,可是命运就是这么奇怪。 我在小时候确实没有去过供销社,也没有什么相关的印象,我与供销社的缘分在2015年才发生。当时已经大学毕业几年,由于不太满意当时的工作,我在父母的建议下开始考“公职”,然后作为学霸,我就两眼一抹黑地考上了“供销系统”的职位。当时很多朋友来恭喜我,问我考去了哪里,我说,供销社。他们每个人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问我:“都什么年代了哪还有供销社?”; 还有人以为我在开玩笑,直到我开始认真地解释,他们才将信将疑。 他们面对这种反应其实我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刚开始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供销系统”到底怎么运作,唯一的印象就来自是历史课本,和长辈逢年过节的偶尔提及。然而事实是,供销社其实一直都在,并且在2014,2015年这一阶段还重新大力发展过,我就是赶上了这波行情,进入了这个系统。时不时有人问我,到底哪还有供销社?而事实上,现在的供销系统的职责已经几乎完全改变了,确实是不太容易见到供销社的零售商店了。不过,供销社虽然默不作声,但是比我们想象的要庞大的多---一定程度上讲,供销系统可能是中国最大的“地主”。 在这里工作一阵后我才知道,供销社旗下有着巨量的土地和房产,很多乡镇甚至城市的办公楼其实都是在供销社名下的,每年收的房租或地租才是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同时,由于农村年轻劳动力不停在流出,有大量耕地被“撂荒”,每个乡镇的联合供销社都会去和农民签订协议,将他们手里的土地“流转”过来,再整合后租给农业公司实施大规模耕种,抑或是盖好大棚再租回给农民。 值得一提的是,不是很久的以前,烟花爆竹也基本都是供销社垄断的,现在到底允许不允许私人售卖,我已经不知道了。供销社从来就不是职能单一的部门,虽然市场上竞争力不高,但是一直都有政策的扶植,也不停在调整经营范围。我听到的最新消息是,供销社现在要跟邮政合作,在乡镇搞物资的集散,可能是要抢夺网购的市场? 在这里工作几年之后,我还是决定离开它了,这里耗尽了我的青春。可悲的是,这段经历在我的简历上是一个黑洞,甚至面试时还有面试官问我是不是七八十年代穿越来的,这就很尴尬了。 广西贵港市木梓镇,供销社旗下的物流中心。(网络图片) 我不惊讶:它是个可以把公权力变现的地方。 ——王辛(化名)男 80后 只说供销社,对供销社有点不公平吧。一切国营的店铺,哪怕是浴池和理发店,在我小的时候都很有市场。大人们经常说,买东西还得去国营的,其他人都是“投机倒把”。 我自己对供销社的记忆其实真的不多了,我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她对供销社更熟悉,或者说她是“受益者”也不为过,因为我姥爷就是供销社的职员,好像还是负责采购的负责人。后来听我爸妈说,我姐小时候大概80年代初这样,她真是享了福了---因为姥爷就在供销社工作的原因,其他家孩子想都没想过的,见都没见过的,我姐姐都吃过,充分体验了“社会主义优越性”,只是到我记事以后,供销社虽然还存在但是里面的零食已经不够吸引人了,外面小卖部里有了更多花样的零食,还包括色素和糖精勾兑的“冰袋儿”,我小时候小伙伴真是没少嘬那种垃圾食品。 姥爷以前经常跟我说“枇杷”要怎么吃,怎么剥皮,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知道“枇杷”这两个字怎么写,还有它到底是个什么。姥爷在去浙江出差时能尝到这种时令南方水果,可惜当时的火车实在是太慢了,也没法带新鲜的水果回家给我们尝鲜,不过我是很羡慕姥爷的,觉得他见过全世界。后来我到浙江读了大学,才真正见到和尝到了“枇杷”---味道一般般,手感毛茸茸的,一言难尽。突然我发现我向往的不是枇杷本身,是在那个出行不方便的年代,姥爷见过的世面。 现在供销社回来了的新闻不停在网上出现,还说有很多专为供销社设置的“编制”,听说在“上岸”圈里还挺火的。我没有理由指责人们追求一点“特权”来获得更好的生活,毕竟这就是个“特权”的社会。但是现在市场经济下重新炒起“供销社”这份冷饭,有多大必要?还有它背后能滋生多大特权?不过你还真别说,现在疫情的封控下,还真有点供销社的味道了!社区不允许小超市开业,只能买社区出售的的蔬菜包,贵又烂。“爱吃吃,不吃滚”,这不就是供销社的特征么---不是人们要什么才卖什么,而是我们卖什么人们才要什么。 所以供销社真的再出现了,我也不会惊讶,它是个可以把公权力变现的地方,有无穷的魅力。 重庆供销社在网络直播平台“带货”销售农产品。(网络图片) 我一点都不怀念它。 ——孙蔷(化名) 女 85后 我是85后,赶上了个供销社时代的尾巴。今年我在微博发现,原来供销社一直都存在,并且好几年前年开始就重新发展了,当时我都震惊了。 我大概五六岁时,其实已经在生活的区域里出现了很多各种商店,大一些的普遍是“国营”的,有着长得类似的平顶房子和漆成绿色的木头窗框,并且很炫耀地在招牌上用红漆写着“国营”两个字;剩下的就是居民区里星罗棋布的“小卖部”,里面总有个老太太或者老头,通过比一袋方便面大一点的小窗户向外窥视;而我知道的供销社在很远的地方,要穿越一大片农田---我的姥姥姥爷则是那里的拥趸。 我姥爷几乎每周都会去供销社,那里的名字叫“什么什么公社”,我已经记不起来了。那是一栋泥黄色的的平房,一切看上去都风尘仆仆,墙角堆着许多麻袋,只有牌匾的红油漆很是鲜艳。姥爷会骑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如果我说要一起去,他会很高兴地把我放在后座上,然后助跑着骑上这辆比我还高的破车,穿过高粱地和玉米地,前往那个人“什么什么公社”。我唯一记得姥爷会在那里购买的商品叫“黄豆粉”,就是用开水沏开后,会变成豆浆的粉末,而沉在碗底的残渣却比外面的豆浆粗糙地多。每次姥爷都会购买一大堆,不知是因为便宜还是喜欢它的味道。而几乎我们买到的每一袋的外包装上都有或大或小的“虫洞”,黄豆粉就悉悉索索地飘落下来。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一包“黄豆粉”的包装上的小洞在颠簸下变成了大洞,我和姥爷就像”黄鼠狼“一样,身后飘着黄烟穿过那片高粱地。 我问姥爷为什么那些“黄豆粉”都是虫子蛀过的,明明还有好的啊。姥爷说:“好的人家都给熟人留着呢,凑合吧,虫子都能吃咱也能吃。”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姥姥姥爷就开始喝“维维豆奶”了,楼下小卖部就有卖。我再也没有喝过那种“黄豆粉”,也再也没有去过那个“供销社”,我一点都不怀念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