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泰国被拐到缅甸电诈园区的星星(王星)是幸运的,他能够迅速获救,有赖于他自身名气和亲友迅速有效的救援策略,令事件迅速转化为网络热点,能够获得中国官方的施压和泰国军方的配合。然而,在他之外仍有成千上万等待团聚的家庭不为外界所关注。 星星事件鼓励更多的无助家属通过媒体公开发声寻求救援机会。在王星获救的当天下午,一个487人的缅甸被困人员家属互助群内,群主用在线文档统计被困人员信息,其中174名家属填写信息,联合求助。他们是弟弟、儿子、丈夫、父亲、还有妻子………家人失踪时间从数日到数月不等。随着文档在微博被挂出,填写人数不断增长,目前人数已经超过1400个。 歪脑记者对文档数据进行梳理,受害人遍布东南亚主要电诈园区所在国家,其中缅甸最多,其次柬埔寨。此类案件,需要在人员进入园区前,定位消失的最后所在地报案。人员进入缅甸前的主要失联地主要是中国边境省市,约占73%;泰国则占比24.5%,其中排名居首的是云南,包括临沧、西双版纳和普洱孟连,其次是泰国,第三位是广西。 而被骗形式主要是“高薪招聘”,占7成,其次是办理贷款、背货(走私货物),都因为“挣大钱,挣快钱”,少量是因为网恋、陪玩等原因。却并没有因为旅游而被骗进电诈园区的。 其实在网络上,一直充斥着家属的求助视频,但是往往因为网络关注度不够而难以解决,特别是一些贫困无力支付赎金的家庭,以及被困缅甸佤邦当阳万海园区的。缅北万海当阳园区藏身于深山密林简易建筑中,使用星链上网,处于占山为王状态的地方小股武装民团保护下。正如电诈社区放话说的,“牛魔王来了给我耕地,孙悟空来了也给我耍猴”。 星星之外更多的无助家庭 小马的妈妈也在群里,因为担心自己孩子的安全,没有敢填写表格。小马是未成年人,宁夏人。24年暑假,刚刚初中毕业的小马和朋友内蒙古打暑假工,这一去就不复返了。小马的妈妈去了家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报案,警方定位最后失踪的地点在西双版纳,这位妈妈说,儿子出门身份证都没带,警察说查不出怎么去的西双版纳,也没有能力定位跟踪他在国外那里。 小马妈妈在挖红薯的间隙给记者发来了微信,“自己认识字,仅此而已,没什么文化,只会微信,不会QQ”,她一直等着儿子能打电话回家报平安。”2月前,有志愿者帮她草拟寻人信息并发布后,第二天,园区老板让孩子跟妈妈报了平安。孩子知道自己家庭无力赎回自己,只简单报了平安,她问孩子在哪里,孩子说“别问这话啦,问了就联系不到你了”。 她哽咽着感谢的同时,又推了群里两位失联的家属给志愿者,让帮忙发寻人启事。群里的家属们就是这样口耳相传分享救人经验、可靠的救援渠道、以及园区位置等信息。 24年11月19日,中缅警方合作,打掉当阳城东部,这个园区位于冰段河附近,全部是铁皮屋搭建,躲藏在深山密林里,依靠发电机发电,星链上网,非常隐秘,是著名的黑园区。现场抓获的763中国人通过临沧永和口岸被移交回国,群里的孩子回来了十几位。这给很多几近绝望的家长又带来了希望。 家长们希望国家重视,加大打击力度。12月16号,群里50多位家属联合再次踏上了去云南昆明公安厅上访的路。这是家长们最近两个月内第三次去云南了。有家长说说,现在她不上班了,孩子没了,上班挣钱挣钱没有意义。去北京上访,警察会拦截,她说云南相对重视。毕竟,孩子们都是从西双版纳偷渡出去的。 1月2号,元旦刚刚结束,新的一批20多名缅北失联人员家属踏上了去昆明的旅程。在云南省公安厅的门口,保安对聚集的家属进行了驱逐,把一名母亲从地上拖拽着塞进面包车里。家属们随后被拉到云南信访办,进行了资料登记。“政府会管的,不然不会让我们登记。我们的孩子毕竟是从云南失踪的,云南有责任。”一名访民接受采访说。 还不上的借贷和交不起的赎金 “你老公让我跟你报个平安。”记者受被困电诈园区的小旺所托添加她老婆小丽微信时留了一句言。立刻对方就通过了。 紧接着一大串的信息发过来给记者,“你见过他?家里很好,让他好好听话工作,” “我们很想他,能不能让他打个电话过来?” “挣到钱了,让他给家里打点,家里太需要钱了” ……… “家里很不好,他爸妈不太愿意花钱救他。我的病没有看,一天两份工,挣钱养两孩子。” 一个年轻,略带疲惫的柔和的女声,从电话里传过来。 小丽和小旺是河南老乡,老家在鄂、豫、皖三省交界处,两家隔了十来里地,两人在同一个人镇上学校。 当地虽然有“唐人故里,闽台祖地” 之称,和千年前迁徙到南方的祖先类似,外出务工讨生活仍是当地人重要的经济支撑。夫妻两人初中肄业后天南海北在外打工:小丽在广东一家电子厂打螺丝,小旺则去了浙江杭州一家工地,学开挖掘机,在工地上打工。两人通过学校QQ群认识了,2010年回家过年时,见面后确定了恋爱关系。 两人的恋情遭到了小丽一家人的反对。小丽家在镇上,属于城镇户口,家里看不上农村户口学历又低的小旺,希望小丽能嫁个好人家。第二年春节时,小丽和小旺在镇上逛街,被小丽的爸爸逮个正着,父女两发生了激烈的口角,气急的父亲随手捞起扁担就搂过去了。被没收了手机关在家里的小丽,在表姐的帮助下,设法联系到了小旺,两个年轻人不管不顾跑到杭州,住到一起。 从恋爱到结婚生子,如今已经走过了十年时间,这十年也是中国经济迅猛发展的十年。小丽也算是过了十年的好日子。2017年,留在家乡的孩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小丽的父母带着外孙,也来到杭州开了一个小餐饮店,全家在杭州团圆了。小旺每天都能开工,有几百块的收入,月入过万,小丽去服装店打工,也有几千块收入,2019年年底,小丽怀上了第二个孩子。 然而,一切随着疫情,戛然而止。 2020年初,疫情爆发的时候,小丽一家人都在老家过年,封控数月后才回到了杭州。后面又断断续续的封控,小旺在工地的工作也断断续续,再后来,小旺的工作再也没有恢复到过去天天有工作的时候。家里的老人因为疫情耽搁了治疗,外公因为肝癌晚期疼痛难捱,甚至自杀未遂。 疫情稳定下来后,小旺决定和他人合伙投资渣土车,自己做老板,帮工地运送砂石渣土。不过,这个生意也不好做,交警动辄扣车罚款。那段时间,小旺的车被交警扣了一个月,还罚款5000块。自从外公过世,妈妈身体也不好,小丽自己一个人带孩子,大的孩子刚刚牙牙学语,正是顽皮的时候,小的刚刚会满地爬,也离不开人。各种压力叠加,小丽得了抑郁症,常常无由来的哭泣。 小旺则遭遇了投资欺诈,买下渣土车后,合伙人早前承诺能确保合法上路的蓝牌不但没办理下来,二手渣土车的价格也开始一泻千里,小旺东拼西凑跟亲戚借的一百万块都赔光了。去年春节的时候,亲戚要小旺还钱,小旺到处借钱,有人跟他说在泰国可以借款,就把小旺骗到了缅甸。 继最初的高薪招聘、泰缅边境背货、进入剧组,“去泰国办理贷款”,也成了另一个著名欺诈陷阱。小旺失联后,小丽的忧郁症病情加剧,彻夜无法入睡,甲状腺也出现了问题,通过视频,小丽展示了伤痕累累的手臂,她哽咽地说,她数次自残,有一天夜里割腕自杀时,孩子突然哭闹,她实在不忍心,抱起孩子嚎啕大哭一场。她说,“是孩子救了自己,小的这个孩子还有哮喘,她要是不在了,孩子更可怜了。” 5月8日,小丽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告知她老公在妙瓦底电诈园区。给她电话的是抖音热搜“济南夫妻失联事件”中的当事人。早前园区迫于舆论压力,无条件释放了这对夫妇。小丽也在网上发布了寻人启事,随后接到了园方让小旺亲自打来的电话,开价23万人民币,2天后,又涨到25万人民币,要求家人凑钱赶紧把自己救回去。 但是,小丽实在凑不出这笔钱。公婆一家把丈夫的失踪归咎于小丽,埋怨她给丈夫压力,没有照顾好丈夫。之前还欠亲戚家的钱未还,亲戚把他们看作无底洞,不愿意再“拿肉包子打狗”。夫妻两网贷逾期,也无法借款。之后,老公再次失联。 提得上名号的救援队,小丽都认识。当地著名的救援人员阿龙几乎把亚太城和KK园区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小丽的老公。小丽拿不出这笔钱,阿龙也劝小丽再等等。阿龙说,对于这样的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家庭,他都劝不要花钱赎人,意义不大。回来以后日子如何过? 信不信警察? 已经移民加拿大的薛女士,接到留在国内的孩子的一条信息:在泰国旅游时,被持枪的军人劫持,求妈妈救自己。孩子还给出了自己的定位。薛女士于是紧急买机票飞回南京。 薛女士离婚多年,儿子被判给了前夫,薛女士再嫁后移民加拿大,前夫目前坐牢,孩子在爷爷奶奶的看护下长大。薛女士平日里和孩子联系不多,听到孩子出事,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急急忙忙飞回南京报警处理。警察不肯立案,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泰国发生了针对中国游客的绑架案。” 薛女士焦急万分,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发布了求救信息。这一信息竟然被网易新闻转载。这时警察反而上门了,说希望她删帖,这样的消息会被坏人利用,对孩子不利。 一头懵圈的家长更加懵,也不知道是该相信警察,还是不信他们。 在专业救援人员的指导下,薛女士删除求救信息,注册了小红书,并参照“标准的”求救信息重新拟稿,在小红书发布了信息。求救信息包含自己孩子的真实姓名、照片、强调了单亲家庭,外婆外公因孩子失踪住院,妈妈崩溃。最后恳请老板高抬贵手,自己愿意高价赔付赎回孩子,不追责。信息发布一天,薛女士就收到了孩子的回复信息。 经过警方数轮对电诈园区的打击,尤其是中国国内加强对资金的监管,很多电诈集团为了规避被立案调查和拿不到赎金的风险,放弃面向大陆的欺诈活动,转向诈骗海外华人。活跃度很高的小红书成为他们收集潜在“客户”的一个重要场所。而家属在小红书投放求救信息,也算是精准投放。 薛女士联系上孩子,了解了更多的情况。儿子去年瞒着自己在南京桥北买了一套房子,中介给做了零首付,通过做高房价,拿走了这部溢价。儿子则欠了140万的房贷,目前,南京桥北房价腰斩,房贷已然逾期,孩子自己又搞了十几万网贷,欠了一屁股债。被人以借贷的名义骗到泰国,最后被卖到了园区。 妙瓦底园区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刚刚到园区,会有一次选择“机会”,要么直接赔付20万回家,要么干够业绩,也就是帮助公司诈骗到足够钱赔给他们,公司送人回家。儿子给妈妈的信息证实了这条规矩,并发出了自己详细的定位信息和工号以及办公室号和宿舍号。 两个星期后,赎金交了,救援队把孩子送回了南京。薛女士现在的老公也飞回了南京,帮助妻子处理房子、贷款、欠债等事物。未来高达百万元的债务,才是对这个重组家庭的真正考验。 想“拼一把”的弟弟 Dole头疼欲裂,刚吃的止痛药毫无作用:弟弟的事,父母终于知道了。最初,弟弟只跟她这个姐姐说了自己被困缅甸妙瓦底电诈园区的事。据说,新手到诈骗园区后,一般有三个月适应期,过了这段时间再不开单(诈骗得手),体罚就会成为常态。Dole弟弟迄今都没开单,在电诈园区的日子越来越难过,每天殴打、辱骂,变着花样的体罚,弟弟实在受不了,跟家里每一个亲戚都说了,哀求大家救自己。纸包不住火,一个亲戚把这事捅给了父母亲。 Dole觉得弟弟很蠢,幼稚地想发大财,异想天开到去国外干诈騙,连累家人不得不一起承受后果:爸爸整夜睡不着,妈妈经常偷偷哭泣,Dole说自己才不想管弟弟的破事,但是想到弟弟如果回不来,妈妈的余生可能都会在思念中煎熬度过,Dole又于心不忍。 Dole来自广东一个农村家庭,大专毕业后去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做了仓管,疫情以后,行业也开始变得不景气,因为做外贸的缘故,Dole能熟练翻墙上网,她经常彻夜不眠地在网上搜索关于妙瓦底的信息,想了解困住弟弟的那个诈骗园区的情况,帮弟弟找到逃跑方案。 网上关于这个园区没有任何消息,Dole在抖音上搜到了一个叫做张团长的网红,张团长曾成功逃离妙瓦底,现在在抖音接单救人回国,Dole打听了一下,园区要的赔付是20多万,再加上給张团长的辛苦费,总费用在25-30万之间。 对这个农村家庭来说,这是一笔难以企及的巨款。听到这个价格,爸妈含泪说,“算了。以后就指望她这一个女儿了”。Dole看着父母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她说,”我能感到,那一刻,爸妈心死了,那个家也跟着死了。也许再也见不到弟弟了,以后家里都会少一个人”。 弟弟打算冒死逃跑,他不愿意家里支付赔付,给妈爸增加负担。全国最富的地方在广东,最穷的地方也在广东,姐弟俩的家乡位列广东最穷的21个县之一。Dole说爸妈小时候很苦,饭都吃不饱,冬天的时候吃不上米,爸妈去深圳去打工,家庭经济状况才得到了很大改善。弟弟初中没毕业,很早就出来做工,做过各种工作,在工厂打螺丝,在工地打工,送外卖,送快递,一直没有什么稳定工作。弟弟脾气不好,不过,还算孝顺,到了园区以后,为了营造自己还在国内的假象,有时偷偷在拼多多上买点水果什么的快递给父母亲。 几经努力,弟弟的逃跑计划还是失败了。Dole焦急的向各方求助。最终,还是付了15万,把逃跑失败,打得遍身是伤,被关进小黑屋等待转卖的弟弟救了回来。Dole用颤抖的声音打电话告诉记者,“弟弟已经到湄索了”。 全家都看了弟弟站湄索警察局门前的照片,Dole说那一刻,整个家里的气氛终于变得轻松起来,自从爸妈知道弟弟的事,她觉得父母在家里的每一步脚步声都格外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而现在父母走路的步伐都透着生机。她说感觉“这个家又活了过来,又是一个完整的家了” Dole赎回弟弟的资金,是母亲打算用来补社保年限的全部存款。母亲的社保只买了10年,要想在55岁退休拿到养老金,还需要补交5年社保。这笔钱已经用于赎回弟弟。Dole说,她跟全家说,不要提钱的事,免得弟弟“不甘心”,她说,她不想再失去弟弟了。会劝弟弟“认栽”,回来后找一份工作踏踏实实过日子。 不过,Dole对弟弟的未来也感到迷茫,弟弟初中毕业,没有什么挣钱的技能,也从未找到稳定的工作,只能去工厂流水线、工地、或者送外卖,弟弟老大不小的了,没房没固定工作, 这辈子一看不到尽头。Dole说弟弟偷渡出去,也是想拼一把吧。 中国过去30年的高速经济发展,确实让一部分人通过努力实现了财富跃迁,但也在无形中塑造了一夜暴富的,幻想转瞬“自行车变摩托”的社会心态,这种心态在经济下行、就业困难的背景下更加放大。电诈现象折射出的是社会心理与经济环境的复杂交织。其背后的驱动力不仅仅是犯罪集团的技术和手段,更是社会中部分人群对命运改变的渴望、对机会流失的不甘,以及对风险的低估。 “被骗进电诈园区,诈骗集团主要利用了人的‘贪心’和’不甘心‘”——这是电影《孤注一掷》里的一句台词,出自救援人员阿龙,他为这部电影提供了故事脚本。他说,犯罪集团,都是深谙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