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与健康,是所有现代人从小到大都必须面对的生活议题。在中国,“全民健身”作为政策写入举国战略。从一个人的孩提时代,就有体育课来规划民众的运动标准;到成年在当代资讯爆炸的社会,市场经济下的健身运动概念又影响着我们的生活。个人一生的运动观、体育观,就这样被各种因素所形塑。 一个“胖女孩”,如何从厌恶体育到爱上运动;一个“肌肉男”,又如何被排斥在“官方”的健康概念之外?以下是属于你我的,一些普通中国人的运动故事。 她的体育课记忆:重复操练与羞辱 “我宁愿上十节数学课也不想上一节体育课。”刚刚在内地某大学毕业的张颖对体育课的记忆,是跑不完的八百米,永远不及格的跳远,众目睽睽下的仰卧起坐…… 初中时期的张颖,是个在主流定义中不折不扣的“小胖墩”,人不爱动,运动细胞欠奉。那时候每周两节的体育课总让她提心吊胆。 “每次体育课正式上课前,大家要统一先跑1000米。我跑得慢,跟着大部队跑,两圈半下来,总感觉脑缺氧,头疼欲裂。”正式上课后,体育老师通常带着大家练习短跑、跳远和仰卧起坐。 练习这些项目,是为了体能测试做准备。而在体能测试之外的运动,在课上并没有受到重视。“学校有乒乓球台和体育馆,但是体育馆我们从来没进去过,乒乓球台在自由活动的时间可以使用,可是要自备球拍。” 对张颖来说,体育课不但枯燥无聊,更让她难受的是,因为跳远和长跑总不及格,她常被体育老师训斥,甚至被单独拖出来羞辱:“他嘲笑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最基本的体测标准都达不到。同学们也都知道我体育差,上课的时候大家两个人一组练习跑步,没人愿意跟我一组。”因为害怕被嘲笑,个头不高的她每次体育课排队都站在最后一个。“那种屈辱,我永远都忘不了。” 体育课是很多中国人接触体育运动的第一步。虽然中国的初中和高中普遍有多达1400左右学时数的体育课,但体育课在中学教育中的地位一直非常尴尬,和语数外这类主课地位悬殊,授课方式常常也机械粗暴。学生不喜欢体育,体育教育不被重视是常态。 多年以来,在校园,体育课上学生或家长指控老师以惩罚运动形式来体罚的新闻不时见诸报端,运动和体罚的界限到底如何划分,也一直存在争议。2006年,河南安阳一名学生被罚做50个俯卧撑引发家长投诉;2018年,河南有小学生因忘带运动鞋被罚光脚跑步,多人足部烫伤;2020年,郑州一名体育老师用排球砸学生引发关注;2021年,山东一名体育老师甚至被曝用棍子殴打学生,被停职处罚。 从被取代品无穷尽测试的升学硬指标 20岁的大学生小林回忆,自从上高中后就再也没上过体育课。各种试卷练习册讲解课取代了他的体育、音乐、美术课,“身体几乎没怎么动过。” 他在校园中唯一的运动时间是早自习前的跑操和上午的课间操。他记得早晨跑操的间隙,同学们都习惯性地都带着自己的笔记本记公式背单词,上午的课间操则是所有人在整齐的列队里机械地伸胳膊抬腿。小林觉得自己就跟生产线上的机器一样,听课、做题;课间跑和跑操是象征性地给机器做做保养,以确保它的正常运作。“没有游戏,没有放松,没有快乐。” 然而,如今的孩子上体育课,可能与小林的记忆很不同。自去年开始,官方释放了一连串讯号,清晰强调加强体育教育。去年10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全面加强和改进新时代学校体育工作的意见》和《关于全面加强和改进新时代学校美育工作的意见》,指要改进中考体测内容、方式和计分方法。其后教育部在其后强调中考体育将达到和语数外同分值水平。今年7月“双减”落地后,9月教育部发文明确,体育与健康纳入将教育部监测学科领域。 过去常被语数英借用的“灰色地带”体育课,如今成了升学指标。与这种改变不成比例的是有些学校的配套并未完全跟上。 目前在中学任教的体育老师何宇在对歪脑说,中考体育改革后最直接的变化,是体育课课时的增加。何宇所在的学校一共42个班,但全校仅有10名体育老师。这学期他给初二带体育课,每周超过20节的课时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力不从心。 授课的方式和内容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也没办法做出什么改变。一来是因为中考体测要求的长短跑、跳远、掷铅球等,跟此前体育课上教授的内容大同小异。二来是在课时如此密集的情况下,每节课要面对将近60个学生,何宇只能应付了事。“现在的家长比以前难搞很多,要是学生出了什么事故,你吃不了兜着走,这个最让人最害怕的。所以课堂设计还是以无强度、无难度、无对抗的运动为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也不想担责任。” 中考体测分值上涨之后出现的另一现象是“体育补习班”的诞生。 据何宇所知,因为多数中学的师资只能应付日常的体育课和体测培训,无法兼顾考前培训和针对性的训练。于是在一些考培机构中,中考体育补习班就应势而生了。 “我有同学在这种机构工作,他们有集训班,还有一对一的私教班,有模有样的,跟一般语数外补习一样,价格不便宜。” 以应试为导向的体育培训会否形成产业,目前尚且需要观察。但可以比照的对象,或许是已经强制实行八年的大学生体测规范。 2014年7月,中国教育部印发了《高等学校体育工作基本标准》,规定指学生“体能测试成绩达不到50分者按结业处理”。这意味着,体测不达标的大学生将无法获得毕业证。 大学体测一般有八项内容,每项都有标准化的的评分标准,而每项的分数占总分的10%到20%。 所以即便单项突出,例如长跑或短跑突出的人,如果在体前屈这种考验柔韧性的测试中失利,都有体测不合格的可能。 张颖这样的体育苦手更是不在少数,对他们而言,熬过体测是从大一发愁到大四的难题。 张颖研究过体测的评分机制。体重超重的她,首先就在身高体重这一项不合格;她除了体前屈和仰卧起坐的成绩不错,其他几个项目则挣扎在及格的边缘。最头疼的是占总分20%的800米跑——这一项如果不及格,她总分一定不合格。 因中学时代的经历,张颖有“长跑恐惧症”。从大一到大四,她尝试过不少运动,但她实在讨厌跑步,所以年年体测年年挂,越挂就就越怕。她也试过各种长跑“偏方”:在考前吃香蕉增加肌糖原、喝红牛加速糖酵解——但成绩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合格。 到了大四,经历了三次体测不合格的张颖已不再奢望奖学金和保研,只希望能通过体测,顺利拿到毕业证。她和室友们对将要到来的体测严阵以待,互相传递各种“作弊经验”:体前屈可以稍微弯弯腿,仰卧起坐单身撑地仪器也会计分,肺活量吹气的时候可以按住仪器上的小孔……而800米,张颖找了其他专业的长跑好手替考。 但考前学校突然改制,要同时核对身份证和学生证。张颖的计划被发现,体测成绩直接计0,她甚至听到传言,体测作弊要被记入档案。 张颖写了5000字的检查,给体育学院的监考老师送了几张超市购物卡,才算避免让“作弊”成为自己档案上的污点。但是体测没过,毕业还是岌岌可危。 故事的结局,是张颖在医院工作的母亲为她了办了一张体测免检申请,她被“长跑恐惧”支配的时代才算是过去了。 喜欢运动的人也不一定喜欢体测。小林爱打篮球,运球出色,会三种以上的泳姿,喜欢溜冰、潜水。但是他也讨厌体测,讨厌一群人排着队去接受系统给自己的身体打分——一身腱子肉的他竟然被体测系统判断为“超重”,而且他身高1.85cm,因为臂展过长,每年的引体向上成绩都是0。小林认为体测成绩根本不能反映他的身体优势。 这种一刀切的体测并不只存在于大中小学体育教育中,精英运动员也避无可避。 去年2月,体育总局明确提出坚持“体能是东京奥运会入场券”的选拔标准。一纸令下,各体育协会纷纷定下体测标准。结果大批名将虽然在预赛成绩佳,却因体能不过关,被拒进入决赛。包括被游泳运动员傅园慧,虽然预赛第一,却因为3000米跑不过关,而无缘决赛。打破亚洲纪录的王简嘉禾和傅园慧同病相连,并在赛后直言,体能测试不该成为决定性的因素,游泳运动员不可能陆上所有项目都特别好。 健身阶层:仿佛过着apple watch广告上的生活 2008年北京奥运会之后,中国政府在体育产业政策上有了新导向。“全民健身”开始出现在官方话语中,“全民健身日”在2009年确立。2014年,“全民健身”上升为国家战略,12月发布的《国务院关于加快发展体育产业促进体育消费的若干意见》更明确鼓励社会资本进入体育行业。在2021年最新的五年规划中,国务院提出明确的发展目标,到2025年,带动全国体育产业总规模达到5万亿元。 资本率先嗅到了这股气息,将“互联网”和“健身”相结合,探索出了一条更宽、更远的吸金之路:除了传统的健身房消费之外,互联网经济孵化了大量运动健康类APP,催生了运动健身网红和连带寄托于网络出售的运动用品:运动营养品、运动服装等都是尚待开掘的富矿。 曾经最讨厌体育的张颖如今就为此掏了不少钱。25岁之前都没狠下心减过肥的她,在社交网络的启发下开始健身减肥,她仔细浏览了知乎“瘦了对人的改变有多大”的帖子,下定决心减肥变美,积极在各大社群打卡,跟着健身KOL们做健身餐,买健身服,购买线上私教课。 然而,掌握了几十种减肥方法的张颖还没瘦到理想中的体重,她不停地在达人们传授的碳循环减肥法、轻断食减肥法、生酮减肥中切换,偶尔会对着社交网络上的“A4腰”、“反手摸肚脐”检视自己离好身材还有多远。她甚至自己也可以当个健身小博主,煞有介事地介绍“七分吃,三分练,宁愿别动也别多吃。” 但她终于爱上了运动。渐渐地,她不再为了减肥或者健康被动运动,运动成为生活中一项让她感觉更好的“仪式”,她喜欢每天流汗的感觉。她喜欢尝试不同的运动。目前每周上一节瑜伽课,一节泰拳课,每周三到四次跟着运动应用程式跳操。张颖还变成了运动装备党,她为瑜伽课购置了Lululemon的健身服,为泰拳课订做买了心仪的金色拳套。去年疫情期间还购入了switch的健身环,在家跟着男朋友一起运动。 “原来我也可以喜欢运动”。张颖忙送不迭地讲起运动带给自己的变化,除了身材越来越好之外,人也越来越自信越来越开心。 但再追问下去,张颖对自己是否针对喜欢运动还是有一些不确定。“我喜欢运动,但相比运动本身,我好像更喜欢发现和尝试新运动的过程。” 《2020中国健身行业数据报告》显示,国内参与健身的人群由2019年的6812万人增长至7029万人,健身人口渗透率为5.02% ,市场增长潜力巨大。在市场的论述中,健身以中产阶层一种生活方式的形式,被打包出售到消费者手中。甘肃马拉松悲剧之后,有评论分析,近年马拉松、瑜伽、滑雪、健身房举铁等运动称为中产生活的流行时尚。文章引述伦敦大学学院教授阿兰·拉萨姆对慢跑分析,认为这类健身“能让中产阶级成功地把自己同颓废、烟酒不离身的左倾年轻人和大腹便便、乏味老朽的右翼大亨和政客区别开来”,可以体现阶层身份。 而互联网和相关产业显然深谕这一点。诸如《健身,中产阶级的新信仰》等文章在网上流行,配以相关产品和服务的推广,为顾客承诺一种生活方式。 张颖仔细分析了运动健身给她带来的愉悦,每天健身完看着apple watch上的健身圆圈被填满,“感觉生活在向我喝彩”。 “每天流汗感觉很棒,仿佛自己过着apple watch广告里的那种生活。” (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本文受访者均为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