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4年中央网信办建立之日起,中国的互联网审查和控制不断强化。并逐渐形成一种常态化的运作机制,从2020年开始,网信办以“清朗行动”作为标题展开了一系列的网络控制与审查行动。其中大部分的由头冠冕堂皇,例如整治色情低俗、恶意营销、网络暴力、侵犯公民隐私等。 也有很多涉及官方的整治记录,例如整治历史虚无主义与整治假冒党政机关帐号名称等。有时针对网络流行现象也要展开管理,例如在中国爆火的短网剧和饭圈文化,都曾经成为“清朗行动”的对象。甚至在经济下行期,为了展现对民营企业的关照,还曾经在2023年进行了“清朗・优化营商网络环境保护企业合法权益”专项行动。以上种种虽然显示着政府对社会无孔不入的高压控制,但还算能摸清其脉络。 但在2024年10月,网信办发起了“清朗・规范网络语言文字使用”专项行动,这个行动颇有语言学风范,要整治“歪曲音、形、义,编造网络黑话烂梗,滥用隐晦表达等问题”。为什么网信办突然对这个现象感兴趣? 这让我们可以关注到国内近两年从小众文化逐渐走向大众的“抽象”文化,如果要了解中国的Gen-Z一代,这可能是无法绕开的绝对互联网显学。 抽象文化也许是中国互联网的特征 针对网信办的“清朗”整治,很多人揶揄其实烂梗和隐晦表达是中国互联网审核的结果,网信办在与自己创造的怪兽作战。例如国内互联网很多人提到“民主”这个词,都会用“MZ”这个拼音简写替代,形成一个隐晦的表达,因为担心“民主”的使用会遭遇敏感词的审核与删除。 但仔细一想,如果认为梗化表达与隐晦缩写都是来自审查系统,也不尽然。例如已经过气的网络词汇YYDS(永远的神)就与审查系统无关。即便在美国网络中,也有大量缩写词与梗化的表达,例如FOMO(Fear of Missing Out)等。 甚至梗化的隐晦表达,也不是互联网的专利,在以王朔小说改编的电影《顽主》中,葛优对年长的德育教授说“我就是一个傻波一,您甭为我费心” 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造词、切口,恐怕正是语言功能的典型呈现——语言游戏。 青年一代不想融入上一代人留下的社会习惯,不愿意用老腔调说话,发明新的词汇,并以此形成一种身份内部的信号和互相认可,这个游戏恐怕要上溯到语言发明之初。在TikTok上,美国Gen-Z语言已经是一个显学话题,如果一句话里充斥Gen-Z词汇(Lit/No Cap/Flex/Clout…),会轻易让英语母语者也不明白其表达的意义。这是亘古青年文化的特点。 所以梗化、迷因化这本身没什么可说的,也不值得分析。但我们可以把问题更进一步,这种互联网语言文化是否有别的特点呢?有一个特点兴许横跨不同的文化,也与过去时代不同——攻击性。不管是英文世界的广义Trolling文化(引战、喷子文化),还是中文的烂梗抽象,包含在小聪明和幽默里的往往都是攻击性。 例如西方的“Sigma male”(西格玛男)这一迷因,隐藏在梗和反转后的,是拒绝女性的情节中透露出的性别怨气和浓浓的厌女情绪。同样的情绪,在瑞士犯下骇人听闻的刀袭幼儿园事件的犯罪嫌疑人,来自中国的Yuhao Fan,在Ins上发表过一个对他的“团支书”的表白书。但表白中前面的深情和扭曲,不过就是为了最后一句“也就那样吧,差不多三千块一晚”的赤裸反转和恶意。 当代梗化的互联网文化已经形成一整套攻击的模式,不管是西方的Flaming,Baiting,Dogpling,Shotposting等还是中文的典、孝、急、乐、蚌、赢。这套文化似乎都是为了应对网络论战,为了挑衅激怒。这一面绝不是潜流,而是构成今日网络的最主要气质。或者更直白地说,成为一种病症和问题。 中式抽象文化 回到中文互联网,虽然与美国互联网共享了很多气质,但中式的抽象文化是否有自己的特征呢?答案是肯定的,甚至最直观的例子就来自“抽象”这个梗的来源。为何在中国的互联网梗化现象被称为“抽象”,这来自一个被称作“抽象工作室”的网络直播团体。这是属于2015年前后网络直播刚兴起不久的时期,该工作室的创始人李赣与此后将该工作室带向最大公众影响力的孙笑川共同定义了“抽象”这个文化。 与西方不同的是,抽象在中国体现为一种更纯粹的恶意,与一般互联网梗略带讽刺的风格不同,抽象文化体现为纯恶意和伤害。抽象工作室这两位在网上帐号被封禁,都来自其粉丝的举报,粉丝对其的观看是一种纯粹的审丑与网络霸凌,看其出丑,看其犯错,并亲自举报将其帐号封禁,这件事本身的气质就定义了“抽象”。而以这种扭曲的乐趣为食,就成为了“乐子人”。在他们二人之后,类似”药水哥“的网络红人继承了这种抽象文化。 这是一种源发自中文互联网的青年文化,其起源非常草根,即古早互联网上的东北喊麦与拙劣的黑社会扮演,网民以审丑作为主要动机。其后这种文化随直播逐渐蔓延到中国的YouTube——B站,随网络二创和鬼畜,成为一种蔚为大观的“乐子人”风潮。甚至B站也成为“乐子人”的黄埔军校。 对“乐子人”而言,取乐之处并不在网络梗的word play,而在于这些话语对他人的带来的“激怒”。往往体现为男性网民对他们讨厌对象的群体攻击(即“出征”),从最早百度贴吧时代李毅吧与魔兽世界吧对韩流粉丝的出征,到对泰国网友的跨国出征,到后期B站对蔡徐坤粉丝的出征,到现在已经几乎看不到明显的组织化,而无处不在的网络群体攻击,评论区的群体攻击现象,高赞评论的阴阳怪气,已经成为简中互联网的特色。 在正常公共舆论被高度压制,很多问题都无法以事实和道理直白表达的环境下。“抽象文化”几乎要成为公共舆论统治性的方式,不管是男性与女性之间,倾向自由与倾向政府的人之间,2022年支持动态清零与反对的人之间,公共舆论的基本模式就是发明一套一套包装在梗之间的攻击逻辑。这种互联网舆论气质就是每个人都可感的,被总结为”阴阳怪气“的氛围。 中文互联网在阴阳怪气上的登峰造极,不管是B站与YouTube的对比,微博与X的对比,虎扑与Reddit的对比,小红书与Ins的对比都极为明显。这很难全部责备网络审查和网信办机制,即便中国人到防火墙之外,海外简中互联网,以”支黑“为代表的政治舆论,可以说全盘接受和继承和墙内的”中式抽象“文化,基本堵塞了海外简中舆论的正常讨论氛围。 一种奇特的青年文化 ”中式抽象“是一个语言现象,这个现象背后折射的是青年的生存状态与独特的青年文化。最近papi酱上传了一段《自由式辩论赛场》的讽刺视频,在网络上引发了大量共鸣,这段视频非常精准的呈现了这种“中式抽象”的整套论辩方式。 我们可以在这里一窥这种语言游戏的具体特征,就用“典、急、孝”三个最常见与生命周期顽强的概念就可以呈现。当任何网络讨论中对方提出一个论述逻辑时,就可以回复“典”。这个梗的意思是,对方说出的话不过是一种可笑的陈词滥调,而且这里的表意重心完全在“可笑”上,甚至“典”可以代表这是一种早已被证明的,不断重复的可笑言论,评价“典”的人早已经对此烂熟于心。这种情绪更被浓缩在“典”之后经常被使用的“绷”上,这个词代表“我已经绷不住”要笑出声了,以呈现对对方的绝对优势和蔑视。 而“孝”则是对对方立场的嘲讽,对方只要表现出任何对个人、群体的捍卫,就可以用“孝子”来讽刺对方拥有这种立场,不过是可耻的自我矮化。而一旦对方打字较多,希望进一步说服,就可以马上宣布“急”。以描述对方已经进退失据,张皇失措的可笑状态。而“急”基本就是这个网络讨论的终点,很多时候,你会看到双方互相说对方其实才是“真的急了”,并陷入循环挑衅,以让一方恶语相向,以证明对方“真的急了”的窘境。 在简中互联网,不管是不是精确的使用这几个词,上述的基本姿态已经成为公共舆论中最常见的呈现。这是一种极具恶意,且绕开任何实际事实和道理讨论,带着俯视的优越感的一种讨论姿态。这是这一代年轻人所熟悉和舒服的一种态度。很多人说这种态度是为了“赢”,但我想并不是如此,因为一旦任何人在网络套路中呈现出一点点想要“赢”的态度,马上就会迎来“你杠就是你对”,或“麻了”的嘲讽,被对方描绘为处心积虑要赢的姿态,而这个姿态恰恰是“认真你就输了”。真正的姿态是,根本看不上论辩对手,遑论输赢?只维持一种从容嘲弄的状态。在“中式抽象”的世界里,赢早就被解构了,这是一个不存在赢,甚至说,这是一个“不需要赢”的世界。 不过到这里,我们倒可以品出“中式抽象”真正的目的。在其咄咄逼人的恶意背后,其实是一种极端保守的防御姿态。面对无处不在的争论和挑战,在网络舆论高压监控的背景下,这一代年轻人深深厌恶于网络争论和舆论冲突带来的压力,而逃避压力,逃避争论,逃避拿出具体事实道理进行讨论的最终解决方案,就是抽象。 “中式抽象”看上去荒诞不经,但其实是一种经过数年的演化,形成的一种”技术性控制冲突手段“,其内在逻辑非常简单,采用一套情绪性挑衅手段,以最快速度将事实与道理的争辩,劣化为彼此的人身攻击,以便证明:不可能有真诚的讨论。在对抗中不怕现出丑态,只要这种丑态可以逼出对方同等的丑态,便可宣布:体面不可能存在,所有讨论都同样地虚妄和无意义,冲突就在其中被轻松的消解了。故而任何处境,都“不需要赢”,没有任何东西是重要的。 如此来看,“中式抽象”不仅不是年轻人的玩耍,反而是长期实践文化迭代积累下来的,面对互联网压力的一种高效解决之道,基本三五句之内,只要完成激怒,就可以用“急了”来终结对话,消灭讨论。而这种技术的反复成功,表面是“乐子人”的乐趣,但实际上是“权力”。抽象带来的是确定性的结果,证明我,或我所在的群体,其实成功实现了对他人的控制。这是一种保护自己尊严,呈现自己尊严的一种扭曲而奇特的方式。 权力,是永恒让人乐此不疲的源动力。 社会真正的疾病与局部消炎 为何”中式抽象“具有这样的特征,这让我们面对X上的trolling都觉得是隔靴搔痒。我想这当然不是因为中国人具有某种天然的品格或智力的低下。说到底,网络抽象依然是某种社会真正疾病的炎症,只不过这已经是激烈且影响生活质量的炎症爆发。 真正的疾病还在公民社会,这一代年轻人并没有经过讨论的教育,在中国人的应试教育中,有的是背诵和答案,却几乎没有讨论与批判,一个人22岁大学本科毕业,可能在公共讨论上完全是白纸一张,这不能不说是教育的溃败。但还不仅如此,一个人可以没有亲身参与过公共讨论,但也可以有丰富的旁观公共讨论的经验,例如媒体、选举、听证会、法庭辩论,我们这个社会就是由无数公共讨论推动的。但很可惜,在中国这些旁观经验也一律不存在,有的是权力肆无忌惮的入侵,粗暴的胜利,例如只要站在政治正确一边就可以无条件赢得公共讨论。所以只要学会扣帽子和举报就可以获胜。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无法期待一种攻击性网络文化可以取得合理的限度,他毫无疑问会膨胀为这一代年轻人唯一懂得和熟练的应对一切事物的方式,尤其是应对最紧迫和有压力的事物——冲突。就如同抽象文化草根和底层的来源,说到底,这是一种无望者和可怜人最后孤注一掷的自我捍卫方式。 所以我们可以回应最初的问题。对任何网络管理部门,这是一个可以靠网信办发明纪律以遏制的语言现象吗?恐怕很难,不仅无法遏制,也许随着经济下行,社会矛盾的进一步高发,墙内互联网只会越来越抽象,其恶意将无远弗届(从最近《再见爱人》引发的全民网暴已经可见一斑)。 反过来说,对于任何还希望面对简中环境发言和展开公共讨论的人,都需要有面对”中式抽象“的心理储备与技能的储备,如果一个人不想谨小慎微的不断叠甲发言,或者仅仅在同温层内部发言(很多人选择的那样),那就需要拥有某种局部消炎的手段,可以在自己掌控的舆论场域中克服与回应”中式抽象“,这既需要耐心,也需要准备,还需要修养,甚至还需要一些运气。这非常困难,也非常不公平,是公共言说者的额外负担,但至少它让我们就足够的挑战和机会成为更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