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一个上午,有雨,在上海自闭症儿童慈善服务项目“天使知音沙龙”的教室里,放着电影《海洋天堂》。零片酬的李连杰饰演自闭症者的父亲,查出肝癌晚期,为安顿已21岁但无法独自生活的孩子(文章饰),四处奔走。 对台下十多位自闭症孩子家长而言,这一幕是他们的梦魇。一位退休爷爷想到孙子未来,悲从中来:“我可以卖血割肉,只求孩子好起来。” 然而,医学界普遍认为,自闭症终身无法治愈,如世界卫生组织所言:“泛自闭症障碍始于儿童期,并持续至青春期和成年。” 天天妈妈记得孩子是5岁确诊。“那会正好我和同学约好一起爬峨眉山,就魂不守舍地去了。快到金顶前,天天突然闹情绪说什么也不愿意上去,我只好让同学们先上去,自己留下守着天天。我看着大发脾气的孩子,想着他未来怎么办啊,有股抱着他跳下去一起死的冲动。但最后我把心一横,背着他手脚并用爬上去金顶,我告诉自己,我就这样一辈子背着他走下去。” 到今年,天天已成人。 什么是自闭症? 带孩子一起离开世界,有过这念头的自闭症儿童父母不在少数。世界各国的相关研究都指出,养育自闭症孩子,家长不仅需付出莫大心力、财力,还要承受社会污名、歧视和心理压力,亟需社会福利体系的支撑。例如在港、台,成熟的社工体系直接服务于这些家庭,提供专业的建议并链接相关机构;在美国、英国,都有由父母发起的全国性自闭症组织,为该族群倡权。 在中国大陆,学者王向贤和李晶晶在论文中指出,国家和社会目前提供的支持极其有限,使照顾自闭症孩子的责任私有化为家庭责任,令自闭症孩子父母“终生都需要面对自闭症所带来的巨大经济和精神压力”。 更重要的是,普通孩子一出生,就有社会规划好的轨道向他敞开——幼儿园、义务教育、中考高考、就业、结婚生子,但自闭症家庭很快就会发现,这条人生轨道早早向他们的孩子关上了。 转轨警报常由幼儿园老师拉响。14岁的悦悦是身材纤长、斯文白净的男孩,喜欢模仿孙悟空耍金箍棒,边耍边问观众“我厉不厉害?”虽然现在他喜欢腻在妈妈身边,但婴孩时他不爱和父母眼神接触或被抚触身体,18月大才叫爸妈,睡眠、肠胃也诸多问题。妈妈只觉得,“这孩子特别难带”。 然而,悦悦3岁去幼儿园面试,当场“爆掉了”。“那天很晒,又排了很久队,进去前他就已经情绪不好。教室里有四五张桌子,要去每张桌子完成一些题目,一开始还好,后面悦悦他做不出,就爆掉了,也不做题也不走,坐在地上死命哭。面试的老师当场就说,你家孩子有点特殊,要带去医院看看。他们见的孩子多,眼睛跟镭射一样。我当时只想拉着悦悦赶紧逃离那个地方。” 医生诊断悦悦为“中重度自闭症”,,“难带的”孩子变成了“患病的”孩子。这是悦悦妈第一次听这个病,在她为迎接孩子恶补的知识中,有胎教、营养学、发展心理学,独没有DSM对各类神经发育障碍的描述。 DSM全名是《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由美国精神医学学会1952年发行第一版,到2013年修订至第五版。记者伊桑·沃特斯在著作《像我们一样疯狂》中论证,以DSM为代表的美国心理学范式在全球传播,潜移默化改变各地人们看待、应对心理疾病的方式。 1982年,南京脑科医院儿童心理卫生研究中心教授陶国泰首次在国内报道4例婴儿孤独症,依据便是两年前出版的DSM-III。当时,“autism”译为“孤独症”。“自闭症”是日本翻译,先传入香港台湾,又随两地专业人员“抢占大陆教育市场展开培训”,逐渐取代“孤独症”,成为主流。 DSM内容一直变动,最广为人知的一次在1973年,“同性恋”从DSM-II中移除,同性恋不再被视为精神疾病。自闭症命名、分类、诊断标准也在不断变化。最新版DSM-V引入谱系概念、不再区分亚型,体现了精神医学界对自闭族群内部异质性的承认。 不过,自闭症病因、病理学仍众说纷纭,自闭症诊断仍依赖外显临床表现。也就是说,判断孩子是否“得了”自闭症,全基于其行为是否符合诊断标准中列的问题,包括“社交存在缺陷”及“行为和兴趣局限且重复”。 “自闭症”这名字是新生事物,但它所指涉的行为模式不是。“在我们农村,大家会叫这样的孩子傻子,大家从没听说过自闭症。”带了悦悦三年的影子老师小袁提到。2019年发表的一项研究,在于木斯、吉林和深圳筛查近45,000名孩子,发现由于专业知识与专家缺乏,自闭症漏诊、误诊严重,中国自闭症真实发病率与西方国家一样,约为1%。 按14亿人口推算,中国可能有1400万自闭症者,1400万个自闭症家庭。美国对自闭症大流行的恐慌,在中国也上演,家长热烈探究环境污染、菌群、电子设备等一切被指为可能致病源的因素。 自闭症确诊率上升,西方学界爱解释为诊断标准放宽。在中国,还有个可能原因:婴儿死亡率。费孝通在《生育制度》中引用民国研究指当时中国婴孩死亡率高达275‰;1991年降到50‰,2018年是6.1‰。在每年有1/4的婴孩死去的时代,被现代医学视为发育障碍的孩子,可能根本活不到被诊断。 诊断率飙升或许还意味着,生在当代,他们才有活下来的机会。 自闭历程 专家们用医学名词把过去叫作“傻子”和“疯子”的人分门别类,有一个重要的现实意义——对症治疗。但若有效疗法还没有出现,病名就略显徒劳。 “什么是自闭症?”悦悦妈妈在搜索引擎敲下问题,大量彼此矛盾、真真假假的资讯,无奇不有的疗法,涌入她焦虑的大脑。“越查越可怕。”她说,“这病没药吃也不能手术,医生只建议你赶紧带孩子去培训机构。” 悦悦开始在诸多不同机构游学。稍晚,小袁以影子老师身份加入悦悦治疗团队。影子老师是自闭症孩子的“影子”,进入其生活、陪伴上学,观察记录其举动,时刻做康复训练。 A机构上感统课,B机构负责ABA行为训练,C机构擅长言语康复,D是港台成熟训练机构分支,E机构有具国外资质康复师……这几乎是每个孩子的共同历程。每套方法都宣称自己疗效卓著,每间机构都自夸师资过硬,焦虑的父母明白,这是个鱼龙混杂、急功近利的市场,自己也无法确定孩子的进步到底是哪个方法、机构、老师带来,或纯粹因年龄自然增长。 这么多训练背后,是想孩子上普校的心愿。自闭症家庭的世界里,学校分两种:普通的和特殊的。 同样经幼儿园老师建议后带孩子确诊自闭症的笑笑爸爸,就想法设法让孩子进了普校。据中国《残疾人保障法》,“普通小学、初级中等学校,必须招收能适应其学习生活的残疾儿童、少年入学。” 但这不能保证孩子不会受歧视和排斥。 “班主任人很好,但也有心无力,只能很谨慎地关心笑笑。”笑笑学习跟不上,也不太守纪律,爸爸只能每天中午接孩子回家,下午另聘家教重教一遍当天知识。升二年级,笑笑办了随班就读——政策本意让特殊孩子与普通孩子一起学习生活、融入社会,但也意味着,笑笑此后不是班里一员,只是随同者。“不要影响老师的考评嘛。”爸爸解释。 “这不是融合教育,根本是隔离教育。”孩子同样在普校随班就读的小志妈妈颇有微词,“讲台边上的座位是优等生的VIP座,我们的孩子只能坐在垃圾桶边上。”因为工作,她曾带孩子在美生活两年,亲历IEP(individualized education program,个体化教育计划):上午由特教老师陪入普通课堂上课,下午针对性教育,每三个月调整一次教育目标和方案。 回到上海,随班就读的自闭症学生十有八九被安排独坐最后一排,成为班上透明人,一旦破坏纪律就要在办公室待到放学。严格纪律和家长施加压力,常让孩子情绪“爆掉”,而令父母更焦虑。为打破恶性循环,笑笑爸爸最终决定让孩子转入特殊学校。 转校那天,特校老师说,“总算又来了个会讲话的”。特校有各种孩子,唐氏综合征、自闭症、脑瘫、智力发展迟缓,除了都是普校不愿收,似乎没有共性。家长常拿“唐宝宝”和自己孩子对比,前者面容特殊、性格温和、智能落后,与自闭症每个维度都相反。 “老师喜欢唐氏,因为他们乖,脾气好,听指令。”笑笑爸爸说。笑笑或许是智力发展较好的,但肯定不是最讨老师喜欢的。不论普校、特校,一样注重集体意识、讲纪律,而自闭症核心障碍恰是不爱社会交往。 更糟的是,笑笑很快学不到适合他水平的知识和技能了。 悦悦转入辅读学校,情绪有缓解,但很快也每周只去一天半载,因为学不到东西。“自闭症孩子,和普校、特校里的其他孩子都不一样,怎么能用一样的方法教育呢?”是家长们共同头疼的问题。 沙龙、课堂、学校 最终,天天、悦悦、小志和笑笑,都进了“天使知音沙龙”。这是成立于2008年的公益项目,创办人曹小夏是上海城市交响乐团团长。沙龙的药方是音乐,每周一次把孩子聚齐,学乐器、唱歌、歌舞,渐渐还安排了专业乐器课。志愿者和老师都是交响乐专业人士。 沙龙让很多人认识了自闭症。曹小夏从不让沙龙拒绝镜头,她告诉家长,要堂堂正正让社会看到自闭症就长这样,是不一样,但又没什么不一样。 吸引更多公众关注后,沙龙用募得捐款开了“爱咖啡”和“爱课堂”,前者为社会实践基地,由志愿者当顾客,让孩子在服务中学煮咖啡、买卖与社交,后者则量身定做系列课程。孩子们忙着工作学习,偷得半日闲的家长也交流起育儿经、分享经历。《海洋天堂》放映会就在爱课堂,单向玻璃的一侧孩子在上课,另一侧心理咨询师带着家长讨论影片。 教语文的梁老师在去年暑假加入,曾在公立名校任教多年。她的孩子是徘徊在普校、特校间的“边缘儿童”,为孩子接受更好教育,她辞去工作,找了环境更包容的学校任教,孩子也入读。 “温柔而坚定,这是一位前辈教我的,现在也是我在爱课堂上课的宗旨。”梁老师对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孩子方法是,走到其身边,蹲下,直视眼睛,重复指令,不加重声量或语气,直到孩子完成任务。“一定要降低预期,你就能看到孩子们的进步。每个孩子都不同,本来就不该用同一套方法教每个孩子。” 因材施教简单有效,却在现实制度面前受挫。师生人数比例,培养老师所需成本,都制约因材施教的规模。资源限制了场地和教师数量,资源也限制了“爱课堂”的场地和教师数量,目前只能开出大、小两个班,每个班孩子年龄跨度都超10岁,认知能力也参差。 “我们一定要办一所自闭症学校。”这是曹小夏的新目标,让爱课堂有固定校址、请更多老师、分更多年级、让专门教育惠及更多孩子。但她四处碰壁。市级部门意见是,上海各区已开设特殊儿童辅读学校,无需为自闭儿特设专门学校;基层官员反馈更堪称“邻避”(NIMBY, not in my backyard)的演绎,考虑到社区经济、房价甚至治安,他们像防火葬场一般,反对学校建在自己辖区。 对歧视和排斥,自闭症家庭早习以为常。2018年,深圳某小区数百业主曾拉横幅抗议15个自闭症家庭入住。 但家长们没放弃,写下一封封请愿书给政府。天天妈妈写:“我带着天天尝试过各种训练和康复方式,感统治疗、托玛迪斯治疗、个训治疗,从青岛、北京、广州、香港,康复的、生物的、中医的只要能试的方法都试过了,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让天天能够融入普通学校……然而,普通学校的学业内容并不适合天天,与同学的差距让他倍感压力,5年下来,天天越来越封闭自己,越来越焦虑,没有归属感,没有自信,甚至没有语言……直至,天天参加了爱课堂,他非常喜欢爱课堂……当看到孩子在爱课堂用充满求知的眼神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课时,我才突然明白,原来所有的孩子都一样,他们一样有求知欲,他们一样希望上进,他们一样勤奋和努力,只要给他合适的土壤,他一样可以茁壮成长。” 藏身的洞 在沙龙做了三年志愿者的刘叔认为,孩子最好的结局,是可以独自出门,又平安回家。但如今,沙龙仍是他们藏身的洞。“他们根本离不开这里,已经考上大专的孩子也还是回到这里。在沙龙里个个活泼可爱,一离开沙龙踏进社会,他们又变得拘谨封闭。对他们而言,外面的人太可怕了。” 在沙龙中,孩子感到友善和舒适,但这样的舒适建基于“他者化”。“孩子们学得慢,就多教两遍;孩子们如果闹情绪,就用我们学过的专业技术去处理;如果发生‘问题行为’,一定要矫正,但是也不太怪他们。”音乐治疗师天娇和小雨说。 问题行为,包括抚摸他人裤腿、闻人头发、拥抱亲吻别人。志愿者几乎都对此一笑了之,尽力包容,“他不懂”“他控制不住自己”是常见说法。大家认定,孩子有自闭症,不是故意的,就无需负责,但这也意味着,他们被当作不对等他者。 走出温室后,他们就遭遇了反弹。曹小夏安排孩子们加入青少年交响乐队排练,天天妈妈就听过普通孩子以“憨大”(上海话“傻瓜”)称呼天天,也听普通家长抱怨稀缺的席位被演奏不出色的自闭症孩子抢走。社会捐赠的昂贵乐器、国外演出参访机会,这些宝贵资源也都留给“憨大”。一次演出后拍集体照,前排的天天蹲下,起身时撑了下身边的孩子借力(自闭症孩子肌肉发展和协调性普遍较差),对方凶狠拍开天天的手,一脸嫌恶。台下目睹一切的妈妈,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沙龙外,自闭症仍是一种丑闻。曹小夏给家长推荐美国自闭症治疗中心国际教育部门负责人、自闭症者劳恩·考夫曼基于亲身经历写的《爸妈治好了我的自闭症》一书,而书在淘宝售卖时常被标注“隐私发货”,这通常是网购成人用品的做法。 公共场所很考验家长,拥挤的公共交通尤甚。有家长会选择主动出柜,让旁人听到孩子没有逻辑的语言:知道孩子不正常,就原谅了他的行为。但这非次次有效,一位妈妈送男孩去游泳,担心孩子独自去更衣室有问题,向管理员提前告知,结果泳馆把孩子拒之门外,理由是担不起孩子安全的重责。“没有平等的消费权,我怎么会再主动告诉别人孩子是自闭症呢?” 更多家长选择尽量躲在家,出门必自驾,把家封闭起来。可完全私有化的照顾责任常把家庭压垮:2018年广州一孕妇带着7岁自闭症儿子烧炭自杀;2019年杭州,一6岁自闭症儿被遗弃,身上带着妈妈的纸条“压力实在太大了,感觉人生看不到任何希望”。 哪怕把孩子拉扯成年,随九年义务教育结束,大龄自闭症者无处可去,家长的选择不多:“留在家里当宠物养,希望自己活过他”;花笔钱送进可托老送终的机构;也有传说中的方案:送回农村老家,没多久孩子”意外身亡”…… 应对这个梦魇,曹小夏也在推动“意定监护”及“自闭症养老机构”的落地。但这终究只能让孩子藏身的洞变大一些、再大一些。融入社会遥不可及,“天天钢琴弹到十级,可是他怎么跟人社交,去获得弹琴的机会,去赚钱养活自己呢?”天天妈妈的担忧是家长普遍心声。 而悦悦妈妈选择“只问耕种,不问结果”。比起乐器,悦悦在戏剧上更有天赋,也更倾心,妈妈便和小袁组织自闭症剧社“皮迪客”,带孩子参加“中外家庭戏剧大赛”,获二等奖。“改善情绪,自信起来,之后就可以抓住各种机会,不然哪怕社会进步了孩子也依然融入不了。” “他们是来自星星的孩子,不是我们地球人,我只能做星星和地球之间的桥梁,让他踩在我的身上,想来就来,想去就去。”悦悦妈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