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长发,圆圆眼镜,说话极快,常常夹带冷笑话。她是唐凤,今年39岁了。打开她的维基百科页,洋洋洒洒,无数注脚。从小资优生,8岁写程式,14岁在家自学,16岁开公司,24岁宣告为跨性别,从“唐宗汉”改名“唐凤”(Audrey Tang)。后任BenQ、苹果等科技公司顾问,33岁退休。35岁那年,她进入台湾行政院,担任第一位“数位政委”(digital minister),让公务员部门学数据创新,开放政府资讯。
她是台湾第一位跨性别官员,也是国际知名的公民黑客(hacker)。从黑客到入阁,进入体制的她,理念没有太大改变。用科技改善社会,让对立者彼此沟通,一直是她的人生命题。许多媒体称唐凤“天才IT大臣”、“最年轻的跨性别部长”,但她却认为,自己更像一座桥,跨越二元,开放各种生命经验,提出问题,讨论答案。我问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母题是什么?
她想了想说,如果人生有个母题,她的应该是,“站在每一边”(take all the sides)。
做过弱势,便知道每个人都有成为弱势的可能
父亲念政治,母亲念法律,两位都曾是媒体人,自由派的家庭背景,让唐凤自幼阅读各种政治书籍、并陪伴讨论。根据唐凤母亲李雅卿撰写的《成长战争》,唐凤(当时还是唐宗汉)5岁阅读经典著作,小学一年级解出二元一次方程。8岁碰到电脑,开始自学写程序。
“我四五岁的时候,他们就问我,要投中国国民党,还是民主进步党。”她说,“然后我就问,进步是什么意思?”父母开始和她解释,对一些人是进步的概念,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却可能是破坏。“所以到底怎样的进步,是能够让整个社会,都觉得是进步的呢?”
从小就是一般华人社会口中的“天才儿童”,成长经验却并不顺遂。从幼稚园开始,唐凤就因为早熟的心智,难以融入班级,饱受霸凌。
“在幼稚园时,宗汉曾因为在厕所被同学殴打,而想带刀上学;小学二年级时还曾遭资优班同学围殴,不断抗拒上学。”李雅卿于书中写道。也因为她对于小事健忘,忘带毛巾手帕,多次被老师体罚。难以融入群体生活的她,曾终日哭泣、甚至有自杀念头。起初双亲试着鼓励她返回校园。但直到一次考试,唐凤因不愿意协助同学作弊而被踢晕,母亲才意识到,或许孩子不适合当前的台湾教育。后来,才开启她的自学旅程。
也是在青少年时期,她认识到自己的性别认同。24岁那年,她将自己的名字从“唐宗汉”改名为“唐凤”,从生理男性,宣告成为跨性别女性。
Take all the sides.
童年不被社会理解的经验,也许对于她的人生有深远影响,不过采访的时候她并不会特别强调自己的生命经验。唐凤认为,成为少数的弱势,其实是每个人都曾多多少少有过、却不知怎么描述的普世体验。她以自己作为左撇子为例说明。
“小学一年级时,我发现自己是左撇子。后来我发现,我爸也是用左手写字、阿嬷也是用左手写字,可能有点遗传。但在他们的年代,一定要用右手。因为大部分设施都只考虑到用右手的人,没有谁考虑到用左手的。”
但幸好,八岁那年,唐凤就碰到了电脑。“手机不会在意你是左手还是右手拿。滑鼠也是只要接到(电脑)左边、把左右键对调就好。”技术的发明,让不论惯用的是左手或右手,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使用电脑的原初经验,对童年的唐凤来说彷彿一个启示,告诉她,适当的科技发明,确实能够降低人与人之间的差异。
“只是我还记得当初(作为左撇子)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未来如果别人有类似经验,虽然理由不一样,好比说他皮肤比较黑、口音比较重,那我可以用之前‘我兴高采烈用左手写字却被大家认为奇怪’的经验,去同理他。”
唐凤也相信,只有当你试图看见不同身分、地位的多元交错性(intersectionality),才能真正理解他人。“不是说,你只能用你是同性恋的经验,去同理别的同性恋。而是说,你能以你左手写字的经验,去同理别人。”
“因为每个人都有处于弱势的时候。选每一边站,这就是我一直在做的主题,take all the sides。”
技术工作者的浪漫
她身上带有一股技术工作者的浪漫,致力于用科技改善世界。
2013年春天,台湾执政党国民党欲与中国签订《海峡两岸服务贸易协议》,引发社会强烈反对。学生与公民团体占领立法院,逾50万人上街要求撤回协议,形成“太阳花运动”。那年唐凤32岁,她串联许多工程师共同组成“g0v零时政府”组织,向示威者提供技术协助。
“像是提供宽频网路。我们跟中华电信拿一条网路线,确保议场内发生的事,外面街边都能收看到,谣言就不会乱窜。这样即使不在现场的人,也可以远端关心。”除此之外,也包括动员网路社群,提供逐字稿听打、翻译成各国语言的协作服务。
她回忆,台湾人当年反对协定的原因,除了反对贸易外,也包含草案中开放中资进入通讯、印刷等产业,怕引起言论审查的争议。“这些服务贸易跟货品不一样喔,货品你吃掉、用掉就没了,但这些服务,尤其是文化相关的服务,如果日后都被中资所攫取,是不是之后可能产生一波自我审查的事情呢?”
近一个月后,草案搁置,太阳花退场。g0v仍持续运作,进行更多促进政府数据开放的专案。如“政治献金数位化”(将过去仅有纸本的政治献金档案数据化)、“真的假的Cofacts”辟谣机器人(提供即时澄清假讯息)、“vTaiwan”线上政策法规讨论平台(收集民间意见修订法规)等。
基于她“take all sides”的母题,她一直在致力于促进他者之间的沟通。因为有丰富与政府、民间交手沟通的经验,2016年,唐凤受民进党政府邀请,担任政务委员,督导数位经济与开放政府,正式进入内阁,成为台湾历史上第一位“数位政委”。
无政府主义者却进入了体制:把政府和民间的意见带给对方
身为公民黑客、主张无政府主义,却选择入阁,当时引起部分争议,有人甚至认为这是政治分赃。唐凤用“持守的安那其”(Conservative Anarchism,保守的无政府主义),描述自己的政治立场。
在与网友的线上问答中,她曾写道:我的价值是“持守的安那其”,具体做法就是提出更合适的程序,让事务人员可以采用。
维基百科对“安那其”的解释是,“由自由的个体自愿结合,以建立互助、自治、反独裁主义的和谐社会。”
网际网路社群、开放文化社群,包括维基百科本身,都是这个价值的体现。而“持守”的意思,就是不断示范更好的解决方式,直到公务人员自愿采用为止。
我的价值是‘持守的安那其’。
当重视自由、开放、互助的黑客价值,碰上给人保守印象的政府体制,会产生什么效果?她期待自己成为“社会运动跟政府体系中间担任桥梁的角色”。包括有两层意思。
第一层是将民间意见“往内带领”。“确保当任何新情势出现,好比说,缺口罩,民间的新想法,像是做一个口罩购买地图app,不会被看成是‘想威胁政府的正当性’,而是能够被转译成,如果民间做法比我们好,那我们就不应该爱面子,应该开门造车、支援社群。”
第二层,则是将政府消息“往外带领”。2017年,她就曾主张“公开、快速、结构化”,建议政府用迷因(meme,指网路梗图)对抗假新闻、资讯战。2020年疫情爆发,被证实确有其成效。“像疫情期间,‘泡面快要没有了’之类的谣言。我们都用好玩的,像是‘货很多尽量买、泡面还要记得配青菜’(注:行政院长苏贞昌当时的宣传图),用幽默辟谣的方式,让事实能很快被民众知道。”
把自己也变成一座桥
若在google输入“唐凤 meme”,会出现许多关于“唐凤能控制脑波”的搞笑图片。2017 年 ,她推动“真实查核机制”,其后了出现“唐凤接任数位政委,会利用事实查核软体入侵群组、管控网路发言”等谣言。
甚至有长辈群组谣传,她会“操控他人脑波”、“心灵控制”,必须“戴铝箔帽对抗唐凤的电磁波”,后来成为台湾知名网路笑话之一。许多网友会刻意留言,诸如“唐凤不要控制我打字”、“我戴好铝箔帽了,唐凤应该侦测不到我”,以吸引本人回应。
唐凤也将自己的照片开放给所有人使用,许多政府单位会将其做成搞笑图片。网路上随后出现网友自制的“唐凤梗图产生器”,让她火速成为台湾亲民度最高的官员之一。
不过,也有人质疑,当一个国家从正式官员,到社群网编,都擅长使用meme、搞笑图传达讯息,是否正成为一种新的政治宣传(propaganda)样板?会不会因为笑话好笑,转移焦点,继而压缩了台湾公共论域(Public sphere)的空间?
她回应,目前还很难用通用答案来回答。但她举了一个她认为由政府扩大了公共讨论的案例。台湾教育部曾邀请网络红人,身穿校服拍摄照片。衣服上的学号,不是数字,而是“丑矮子”、“娘炮”等歧视字眼,并邀请名人分享曾遭霸凌的故事。
“要扩大就事论事的人的基本数量,你一开始势必就是要,让想关心这件事情的‘感受’能够传染出去。绣学号就是(促使他人)awareness,以后再碰到类似事情,例如又有人嘲笑别人娘娘腔,如果有人想起当年教育部的梗,他可能会停一下,不加入霸凌。说不定,有时这样子就够了。并不是什么都要理论式的公共讨论。”她认为,这些图片与宣传,如果能让人们要行动前,“心里转念一下,你就可能变成比较好的人。”
访谈的最后,我问唐凤,期许自己当一座桥梁,理解不同的人,会不会很困难、很累?
她回答,不会啊。“因为试图理解她人,就是我的兴趣。”
“如果你一直坚持,我只能用特定的方法看世界,那其实就是个品味。品味会排斥掉跟你品味不同的人。但是如果你愿意用新的方式,就是所谓跨文化(transculturalism),这样的情况下,你每次都是有创造力的,每次的创造,都能再把你的世界打开一点。”
以己身为桥,技术为墩,对现阶段的唐凤来说,就是不断跨越对立,尝试站在两端,造出一点新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