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官方近日推出新政策,为防止青少年沉迷网络游戏,自9月1日起,限制所有网路游戏业者仅能在每周五、周六、周日,以及法定节日与假日的晚间8点至9点间,以1小时时间长度向未成年者开放使用游玩相关服务,其他时间均不可以任何形式提供未成年者使用网路游戏服务内容。该规定还将表示严格落实网路游戏使用者帐号实名注册与登录规定,不得以任何形式提供未完成实名注册与登录的使用者提供游戏服务,同时将要求各级出版管理部门严格监督检查,若网路游戏业者未严格落实相关规范,则将依照法规处分。 自90年代电脑普及开始,网络游戏伴随了两三代中国人的成长时代。而官方对于网络游戏的政策一向是警惕而暧昧,常常前脚去妖魔化,后脚就突出禁令;而这一次禁令来势凶猛,也引起了相关行业的震荡。游戏在想象力、甚至意识形态上的不可控,使得它成为被限制的对象。 执法力度的空间,还有很多 80后们或许还记得:钻进卷帘门、再穿过厚重的半透明帘子,在略为昏暗的屋子里一排排电脑摩肩接踵,荧幕的光亮不断闪烁,荧幕前的人们目不转睛。 约摸90年代末,网吧产业在中国兴起,逐步抢占了街机房在青少年游戏消费群体中的江湖霸主地位。所谓街机,顾名思义,就是街头巷尾就能玩的游戏机,它们多数没经过审批等正规途径就流入市场,可能充斥着色情、暴力元素,加上对彼时的工薪阶层而言,街机收费并不便宜,于是“街机”文化遂被视为洪水猛兽,流连街机房的孩子也被视为坏、野、甚至成为社会盲流的先兆。 但电脑不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早在1984年,邓小平就说“计算机要从娃娃抓起”,90年代的城市孩子都有电脑课,平日都在教室纸上谈兵,总算可以“上机”时,还需要穿上干净的鞋套,才能走进雪白敞亮的机房,仿佛这些可以玩扫雷和纸牌的机器神圣非凡;另一边厢,暗无天日、烟雾缭绕网吧里的电脑们,则成为神圣的反面,是未成年人理应避之不及的恶魔。 2001年,中国政府首次尝试限制未成年人接触游戏的时间,当时信息产业部、公安部、文化部和国家工商行政管理局,四部门联合发布了《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管理办法》。 20年后的我们可能难以想象,当年的《办法》允许未成年人进网吧,按第十三条规定,“向未成年人开放的时间限于国家法定节假日每日8时至21时”,但第十条也明确禁止“无监护人陪伴的14周岁以下的未成年人进入其营业场所”。对比最近引全网热议,导致网易、B站股票跌停的官方文件《关于进一步严格管理切实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网络游戏的通知》,当中要求“所有网络游戏企业仅可在周五、周六、周日和法定节假日每日20时至21时向未成年人提供1小时网络游戏服务”,20年前的时间规定不仅宽松,甚至相当“奢侈”。 对“恶魔”岂能纵容?社会舆论对于限制未成年人去网吧的意愿过于强烈——我仍然能记得当年自己因为去网吧挨了多少顿打——前述《管理办法》实施刚满一年,2002年8月,国务院就通过《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管理条例》,废止了前述《办法》,完全堵上未成年人进入网吧的可能性。《条例》规定:“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经营单位不得接纳未成年人进入营业场所。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经营单位应当在营业场所入口处的显著位置悬挂未成年人禁入标志。” 时隔四年之后,2006年,原于1991年立法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在15年后首次大修,在修订中加入了禁止未成年人进入网吧的限制,第三十六条规定:“中小学校园周边不得设置营业性歌舞娱乐场所、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等不适宜未成年人活动的场所。营业性歌舞娱乐场所、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等不适宜未成年人活动的场所,不得允许未成年人进入,经营者应当在显著位置设置未成年人禁入标志;对难以判明是否已成年的,应当要求其出示身份证件。” 至此,从部门规章、国务院条例再到最高权力机关通过的法律,未成年人禁足网吧一步步实现了最高位阶的制度限制。对比来看,此次“一小时游戏”《通知》的位阶较低,只是由国家新闻出版署下发。如果国家果真下定决心严格限制未成年人“沉迷”网络游戏,未来提升执法力度的空间仍大。 游戏政策的反复:有时是洪水猛兽,有时是爱国利器 本次《通知》针对的是互联网游戏,毕竟时至今日,禁足网吧已毫无意义,一个帆布袋就能装下可以玩无数游戏的笔记本或平板电脑。 国家政府能对游戏施予限制的主要利器,主要在于对正版游戏的审批。从近几年的情况来看,2018年3月开始,中国政府停止了游戏版号的审批,整个2018年再也没有一款新的游戏通过审批,直到2019年恢复版号审批为止。 有时,游戏审批跟海关审批一样,成为对外“制裁”的一种手段。2016年,中韩因为“萨德事件”交恶之后,作为“限韩令”这把隐形利剑的一部分,中国政府停止了对韩国游戏的审批。 总体来看,恢复版号审批后的两个完整年度中,2020年全年共批复版号1316个,比2019年的1570个进一步减少,而进口游戏则是从2019年的185个锐减到97个。 这也得到商家的配合。京东在9月2日,也即《通知》下发的3天后,发布自家平台内禁售游戏的公告,共87款游戏,名单包含《集合啦!动物森友会》《最后生还者:第二部》《超级马力欧制造2》等,并表示:未经审批备案的游戏不得在京东商城出售。 更关键的是,审批权作为内容审查的法宝,确保着游戏内容在官方所划定的意识形态领域内。在电影分级制迟迟无法落地的中国,游戏内容里的可能被认为是色情、暴力、血腥等的元素也都受到严密监管,不仅代理进口的日本游戏(原作人物通常主打形象性感)常常被要求重制立绘,完全本土的游戏如中国游戏《王者荣耀》也曾因人物形象过于清凉被要求“加布料”。 不过,过去在中国官方语境中,游戏的形象并不总是负面的。 2003年11月18日,国家体育总局曾将电子竞技设为中国的第99个体育项目,当时标志着电子游戏走出亚文化的小黑屋,正式获官方认可,成为一项有意义的竞技、一种正当的事业。 随后数年中国的电竞选手们在各个游戏类别中的世界大赛中夺冠,五星红旗反复在各电子竞技的颁奖台上升起,选手们常被视为为国争光的青年偶像。 但对待电子游戏的态度始终在反复当中。电子竞技成为体育项目后不到半年,2004年4月,国家广电总局发布了《关于禁止播出电脑网络游戏类节目的通知》,让这个项目与电视直播彻底无缘。但这16年间,电脑网络游戏类节目已经乘上蓬勃发展的网络的东风,在互联网平台成为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直到2020年中央电视台发现之旅频道推出纪录片《电子竞技在中国》,电子竞技才正式回归国家电视台电视荧幕。就在从业者以为电子竞技逐渐又获得官方认可时,一年后的今天,关于游戏更彻底的禁令出现了。 限制游戏,限制想像,限制多元价值 历来游戏政策的一大特点,是更为注重官方定义下意识形态领域的“政治正确”。游戏,不仅仅提供感官刺激,更重要的是,它总是和幻想相关,玩家可以在游戏里实现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欲望,不仅可以在《侠盗猎车》里成为黑帮满街扫射,哪怕君临天下、颠倒世界也只在弹指之间。由北美开发商开发的著名枪击游戏《使命召唤》中的现代战争部分,制作方就深谙美国人时常存在的自己被恐怖组织甚至俄罗斯攻入了本土的担忧,因而设计让玩家需要为拯救自由世界,而不断扣下扳机。 但是,中国在这方面往往连幻想的空间都不可以,中国只能是无所无能、无坚不摧的存在。事实上民间一直以来已经和官方和这个想像十分趋同。大约2012年,由美国开发商开发、世界知名的战略游戏《红色警戒2》进入中国之后,立马有国内玩家制作了这个游戏的《共和国之辉》版本的模块,将游戏中的古巴改为中国,其中的设定中国的采矿车能在水面如履平地,而中国的步兵,即解放军,能够轻松地消灭敌人的三星坦克,对原作最强的步兵美国大兵当然也是以一当十,充分满足了那个年代游戏玩家的强国、强军之梦。不过形成对比的是,在游戏开始界面,每个国家的介绍上,写的都是本国在游戏中最强大的武器,只有中国,没有任何武器的介绍,只有一句名言:“中国人民是爱好和平的——周恩来”。 但是,即使是这样一款承载着民间“中国梦”的作品,在官方部门眼中仍然是违规的,曾有网吧因为安装了这款当年几乎网吧必备的游戏,被指“含有敌视内容”而遭到处罚。更不用说《使命与召唤9》当中,有任务是需要轰炸天安门,它也必然会被列为违禁游戏。游戏与言论自由适用的笑话似乎一样:“无论中国和美国,我们都拥有调侃美国总统的自由”,也都可以在游戏中炸掉五角大楼和自由女神像,但是也仅限于此了。 或许在“有关部门”心中,只有游戏里的天安门无坚不摧,现实中的天安门才会固若金汤。2019年初发生的台湾恐怖游戏《还愿》“辱华”风波也是如此。当时有网民发现,游戏场景中,由一张写有“习近平小熊维尼”的符咒,引来巨大反响。该风波最终以《还愿》开发商赤烛道歉、游戏从steam下架、中国代理商因“危害国家安全”被吊销执照告终,时隔两年后,《还愿》本可能在另一游戏平台重新上架,最终因遭到中国玩家抗议而被取消。 有什么限制,比“游戏中都不得侮辱国家领导人”更严格的吗?我想不到了。限制世界颠倒,从娃娃抓起。无论是从游戏本身入手限制内容,还是限制未成年人的游戏时间,本质上都是限制人们对于世界的想象,限制多元价值和各种世界观的可能性。 有趣的是,限制未成年人打网游与“减负”,似乎总是相伴而来。2000年,也即四部门联合发布《管理办法》限制未成年人进网吧的前一年,教育部向全国各地中小学发出了《关于在中小学减轻学生过重负担的紧急通知》,要求减轻学生的应试教育负担,是官方首次提出“减负”概念。当时许多80后正在经历学业,正好经历了这一轮减负。回到当下,又一轮“双减”开启,同时对未成年人打网游的限制也应声而至,而此时,80后已多为人父母,有人问:不让补课、不让追星、不许打游戏,这一代孩子该干嘛?除了钻政策空子去参与编程、艺术甚至托福雅思这类不属于学科范围的课外辅导,难道只能生二胎三胎,让孩子们可以去带弟弟妹妹吗? 这样的反讽,反而或许是政策制定者喜闻乐见的答案。然而,笔者认为还有一种可能性,上海的教育改革传言已至:中考英语缩减为50分,政治调整为150分。这预示着青少年教育内容侧重点的改变,孩子们不能打游戏剩下的时间,用来背诵《之江新语》,也许会是未来一道新的风景。而这则是游戏之外的故事了。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