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 “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 ──Leonard Norman Cohen,《Anthem》 旅行,并不总以欢愉的样貌出现。当下的世界,战争、冲突、死亡、灾难仍在恣意横行,人类历史中重复的悲剧,似乎也要从过去的遗址上探寻。人类留下的“黑暗遗产”(Dark Heritage)建筑和地点,也逐渐成为“黑暗旅游”(dark tourism)的景点,成为各国记录自身历史、反思不公、推动转型的重要空间。 《歪脑》将逐步推出“黑暗遗址巡礼”的特别企划,邀请各地记者探访世界多个“黑暗遗产”,让空间与建筑成为叙述者,代替受难者讲述发生过的历史悲剧。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那些黑暗遗址静默无声,被遮蔽的总要透进光,在石墙上生花。 在台湾,追求转型正义(transitional justice)是条漫漫长路。 1949年5月,政府颁布戒严令(martial law),直到1987年宣布解严,台湾经历全球最长的戒严统治。38年间,不只颁布党禁、报禁、海禁、出国旅游禁,限制人民言论、集会、人身自由,也有数以百计以“叛乱”与“匪谍”之名,针对异议人士进行监视、逮捕,审判、公开或秘密处决的政治事件,其中不乏冤错假案。 根据“台湾转型正义资料库”,二二八事件死亡人数至今仍未有明确答案,仅能推测死亡人数在数千到万人不等;白色恐怖期间遭枪决人数为千余人,遭逮捕审判超过一万人。 国家暴力执行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交通、建筑。半世纪内,催生出大量的监禁居留所、政治监狱、转运站、处决刑场、乱葬岗。这些地点有些早被拆除,盖了新大楼,或成为私人土地,仅有少数人记得曾发生的血腥历史;有的地方至今仍在使用,比如多个监狱与看守所;然而也有的地处偏远已荒废如墟。 这些地点在台湾的历史中不断更迭,这几年来,才重新被赋予新的名字。它们称为“不义遗址”(historical cites of injustice)。 2017年,台湾《促进转型正义条例》颁布,第5条第2项规定:“威权统治时期,统治者大规模侵害人权事件之发生地,应予保存或重建,并规划为历史遗址。”随后,任务型机关“促进转型正义委员会”(后称促转会)陆续勘查、审定台湾“不义遗址”。 台湾现存的不义遗址,分为“二二八事件”与“白色恐怖”两大类别,现已审定有42处,审定中仍有65处。以白色恐怖为例,其中包括: 位于台北市六张犁的“极乐公墓”(戒严时期政治受难者墓园) 位于新北市景美区的“安康接待室”(羁押政治犯,美称为“接待室”实际并不接待宾客) 位于新北市景美区的警总景美看守所(美称为“复兴山庄”) 位于绿岛的“绿岛感训监狱”(美称为“绿洲山庄”) 极乐、复兴、安康、绿洲,这些用美好词汇所粉饰的地方,事实上都是当年关押政治犯、甚至处决或埋葬犯人的处所。2024年七月,“不义遗址保存条例”草案送立院审议,尝试将这些难以归类在文化古迹、文化资产的废墟遗址,建立新的法源法源依据。 ▌台湾民主历史上的“暗坑”:“安康接待室”历史 台湾的黑暗遗产,尤以位于景美区的警总景美看守所(现白色恐怖景美纪念园区)、绿岛监狱、以及至今尚未对外开放的“安康接待室”最为著名。 景美人权园区,曾是台湾警备总司令部军法处、国防部军法局所在地,建筑群包括看守所、军事法庭、曾关押过党外人士黄信介、吕秀莲、陈菊、施明德等人,也传出严重的刑讯逼供的情况。 2022年8月,美国时任众议院议长裴洛西(Nancy Pelosi)访台,特地造访景美人权园区,与铜锣湾书店店长林荣基、人权运动者李明哲等会面,象征意味浓厚。 至于不远处的“安康接待室”,则更为神秘黑暗。至今也仍未对外开放参观,仅能透过有限的名额预约参访。 初听名字,人们可能误以为接待室,指的是接待外宾或官员休憩的地方。然而事实上“安康接待室”,最初是戒严时期,国民党情报局用来羁押政治犯,在未审定罪前囚禁他们的地方。 安康接待室之所以著名,是因为其特别包办了1979年反对戒严、争取台湾民主改革的最大规模党外运动“美丽岛事件”。在该次清算中,警备总部资料指,涉案人数共计152人。 期间,安康接待室关押了多位党外运动者,包括施明德、姚嘉文、陈菊、陈忠信等人,并被发现在其中出现包括疲劳侦讯、精神操纵、秘密录音,部分受难者则指有暴力刑求等虐待事件发生。 然而,安康接待室与景美园区不同,由于位处更偏僻的安康区(旧称“暗坑”),更为神秘,当地居民甚至长年都不知道此处平房就是国安机关。 吴柏玮是暗坑文化工作室执行长,今年三十出头岁的他,从小在安康区长大。记者参与了他与人权博物馆合作导览。 记者从台北车站搭捷运出发,约需花上90分钟抵达“玫瑰中国城”站。暗坑即河谷之意。走出车站后,必须沿着小路下坡、上坡、沿途经过一片竹林,周围杂草丛生,尽头有道铁门,可容纳大型车辆进出。不过大门深锁,又被树林遮盖视线,绿色与灰黑色的对比,带来凝重的生人勿近气氛。 “我住的是十四分,附近有新店军监、安康刑场,还有国防部的监狱,虽然对外不叫监狱叫‘明德山庄’,但在地人都是知道它就是监狱。” “所以,我们从小都会自嘲自己住在军事区,毕竟这里一直都有公开的刑场、国安局,从战后到现在都没有脱离那种军事管理、高压空间的倾向。” 然而,即使知道附近有刑场、监狱,许多居民却不知道,在自己住处对面,就有一处隐蔽民宅,实际上是审讯政治犯的“接待室”。 安康接待室特别之处,在于它位处山坳,离主要干道有一段距离,又有竹林遮蔽,加上附近是坟场,人们不会主动靠近。“我问过长辈,他们大都知道这里很多年前曾经盖了一个房子,但都不清楚是谁的、里面是做什么,只知道从山上看,晚上会有灯光。”直到2008年,才因为《苹果日报》报导,正式被外界发现。 他指的报导,是2009年3月18日,苹果日报以耸动标题“苹果直击 白色恐怖档案曝光 调查局乱弃史料 惊见满屋文件尸罐”为名的文章,当时的内容指: “《苹果》前天、昨天到场勘查。安康接待室位于山区、地点偏僻,正门虽有一道不锈钢门,但旁边小门不见门板,走到首栋建筑物前,周边杂草丛生,铁门腐朽且半开,并未见到警卫看守,记者如入无人之境,屋内家具东倒西歪、积满灰尘,许多木门有被踹坏的痕迹,书桌和橱柜遭人翻箱倒柜。 铁制书柜内有数叠牛皮纸袋装的文件,仅用红色塑胶绳捆绑,一拆封竟是黄信介、黄信介之弟黄天福、行政院前副院长邱义仁、前国策顾问谢聪敏、人权作家柏杨(本名郭衣洞)、“江南案”主嫌陈启礼等人的身家背景资料、口卡等,还有一本犯罪纪录簿,大多数人因叛乱罪而进入这里。 记者通过40公尺的通道,走到第二栋地势较低的建筑内,记者携带探照灯,穿过一条白墙走道,才转弯进入一个房间,抬头赫见整排约50罐尸罐,吓得忍不住后退。原来4排铁架上摆放装有各种器官和尸块的罐子,犹如一座人体器官博物馆,令人全身起鸡皮疙瘩。” 该篇报导解释,尸罐与白色恐怖并无关系,问题出在政府疏于管理,不仅让民众擅闯,重要的戒严文史档案四散,更在没有明确授权下交由法医管理室存放检体,才让安康接待室以如此诡谲形象曝光。 2022年2月27日,也就是二二八纪念日前夕,台湾前总统蔡英文特地造访安康接待室,才让这里更得到了总统等级的关照。同年稍晚,促转会将安康接待室正式列为“不义遗址”。 ▌“不义”的建筑如何配合“不义”的审判 跟着导览走进铁门,里头是一系列的灰白建筑白色建筑平房。占地1,400坪(约4,628平方米),根据近期绘制的平面图推断,该建筑群包括“工作区”、“生活区”、“休养区”、“员工宿舍”、两座岗哨,以及后方判断应为靶场的室外空间。 在国家人权博物馆的网站上,有3D导览,点入可以看见全景的立体空间。一进门的入口处,即替被捕者搜身。吴柏玮指出,由于安康接待室启用时间较晚,也负责主掌大型政治案件。 走过生鏽大门,进入接待室,内部的阴暗空间,与室外的阳光形成鲜明对比。空气中充满霉味,天花板沉重腐朽,不时飘下油漆木屑。 这里,就是被捕者第一眼看见的地方,也是被搜身的地方。 受难者回忆,搜身不只查危险物品,更会将皮带没收,导览员说,“这是因为他们害怕你在牢房里用皮带上吊自杀。” 在1970年代,台湾已处于戒严晚期,蒋经国受到自民间党外运动、与美国政府的多重压力,不得不逐步改革。因此当时对于美丽岛事件,在多重压力下,指称没有发生过刑求、而政治犯均受妥善照顾。然而真相是否真如政府所宣称?安康接待室处理的美丽岛大审案,当时遗留的历史文本,就成了重要史料。 我们行过玄关,导览员的声音在走廊上响起迴音。走廊里,就是所谓的“工作区”,设置了多个小房间。 在所谓的工作区(即审问区)有多个小房间,每个房间放置单人桌椅,窗户用厚重窗帘盖住,墙上铺着厚重的隔音软垫。多名被关押者都曾提到长时间的疲劳侦讯,反覆交叉审问、或要求被关押者撰写自白书,无法回到牢房睡觉。24小时开着的日光灯,也是为了要让被审问者逐渐丧失时间感。 除此之外,厚厚的软垫隔音墙里面,也被发现藏着全日监听的录音麦克风。 吴柏玮指,当时的这批监听设备都是日本制,依照50年前的物价来看价格不斐。但几乎每个房间都有配备,藏在窗帘后、或是隔音棉后,在附近还有一个房间专门放置监听器,可以同步收听不同房间的内容。目的是要让被关押者在独处时、短暂睡梦中、或不小心说出的话都能成为潜在口供。 而在审问告一段落后,被关押者会被带往休养区,即所谓的牢房。而这也是多名受难者提到,认为调查局心理操控最具体的例子。 从平面图来看,它位于工作区正后方。建筑为长条状双十字形,出口在两侧,都是仅有一层的低矮建筑。 然而,休养区位处低洼,后方又是山坡地,因此设计时,刻意加盖一大段往下的楼梯,也不加窗户,或是用遮光窗帘挡起。 只要走过这段下楼阶梯,很难不以为自己被带到地牢关押。在许多回忆录中,被关押者都误以为自己被带到地下室。事实上休养区仍在一楼,且离出口只需不到十分钟路程。 这也是从建筑设计的角度用来削弱逃跑念头的心理操作方式之一。 为避免串供,每间均为单人牢房,不分男女。单人牢房大约为1.5坪(约4.95平方米),有一个木头床版,以及一个蹲式的冲水马桶。床板或马桶上方均可看见监视器或监听器。 然而吴柏玮提到,事实上要拉洗手管线并不困难,只给冲水马桶,目的正是为了羞辱被关押人。比如便有受难者回忆,因为没有水龙头不能洗手,只好用衣服堵住马桶,用马桶水洗内衣裤、或刷牙洗脸。 同时,牢房门上有一个鱼眼亚克力圆罩,平时用外面布帘挡住,国安局得以随时查看被关押者情形,甚至连如厕都可被窥看。同时,门旁有一个送餐口与麦克风。吴柏玮指出,调查局提交的说法是,鱼眼与麦克风都是用来与被关押者沟通、或确认对方是否仍然清醒之用。他们必须确保被关押者的生存,因此会不定时叫醒被捕者,确认对方仍然活着。然而,对被捕者而言,这也成了审讯与虐待的一环 ▌找不到加害者的悲情历史,让空间成为讲述者 不过,关于安康接待室的复原调查中,至今仍遭遇许多问题。比如,当时主管机关乃调查局,但调查局则对于提供当时的资料态度消极。根据台湾监察院报告,调查局亦曾称“该局未留存相关档卷、人员多已退休故不复查考云云”,难以回溯当年具体发生哪些事情。例如,是否有具体刑求受难者?是否有妥善照顾伤者?采购设备、人员配置究竟从哪里来?如何进行后续究责,都难以取得足够证据。 去年,新新闻报导便引述不同被关押者证词,指审问时期曾遭甩巴掌、脚踢、被迫学狗叫、不准小便等虐待。然而却与调查局说法不一致,也随着人证与物证的逐渐消失,越发难以查证。 这也是今日社会对于如何保存这些不义遗址,难以产生共识的地方。 台湾高等法院法官林孟皇曾针对台湾的转型正义案例指出:“台湾有一万多个政治受难者,但是没有加害者。”即使政府已经针对部分案例赔款,但许多历史真相至今仍石沉大海。 随着安康接待室逐渐老朽,关于如何修复古迹、保存史料,也成为新的困难之处。近年,台湾国家人权博物馆已接手安康接待室的古迹保存。然而,博物馆方、白色恐怖受难者、历史学者之间,却也因为如何修复、如何“还原”而有不少歧异。 除此之外,现今被列为不义遗址的地区,也大多为公有地。然而许多私人土地,在台湾地狭人稠、都市土价金贵的情况,面临可能即将遭到拆除的危机。面对争议的城市地景,一代又一代的历史记忆复写其上,究竟谁该保留、谁该拆除,谁该做出决定,也成为都市发展与争议历史注定面对的困难。 例如,2022年,林森北路旁的华山车站,在白色恐怖时期曾是运送大量政治犯前往绿岛的秘密转运站。然而台北市政府近期則宣布将华山车站拆除,改建为司法园区。 人们如何面对集体的黑暗记忆?转型正义的空间能带给我们那些启示?是否有人已经对此厌倦?波兰诗人辛波丝卡1993年的诗作〈结束与开始〉彷佛已经给出答案: 某个手持扫帚的人/回忆过往/某个人聆听/点着他没有断掉的头。 但在他们身边不远处/已经开始出现/会对这些事感到无聊的熙攘人群。 偶尔还有人/会从灌木丛底下/挖出生锈的论点/然后把它放到垃圾堆上。 那些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事的人/必须让路给/那些知道得很少的人/还有那些比很少还少的人/最后是那些几乎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在把因果/覆盖起来的草地上/有人必须躺着/嘴里叼根草/望着云朵发呆。 (本诗使用林蔚昀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