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电影《从今以后》在香港上映,杨曜恺邀请一开始协助他创作剧本的老年女同志,看看从她们的口述历史中生长成的电影成为了什么样貌。有的人去,有的人婉拒,其中一个女同志跟他说,本来要道出自己的创伤已经很艰难,她无法想像自己在电影院内,看别人饰演的她,重演她曾经遭遇的,那些来自伴侣家人的冷眼、伤害。她不想再体会多一次。 愿意去看的那位女同志则觉得,自己的人生故事能成为电影一部份,让更多人看见,圆满了,连带那些过去的伤痛也释怀了。 《从今以后》的英文名字是“All Shall Be Well”,这同样缘于杨曜恺走访女同志期间,其中一人面对将来身后事的回应。一切都会好起来吗?那是她们一时无法应对当下的美好托辞。杨曜恺在2019年推出《叔.叔》,拍一对各有家室的老年男同志黄昏恋,当时有好事网民笑言,那么下一部该拍《婶.婶》。而《从今以后》就是刻划了一对老年女同志Angie和Pat的故事,某日梧桐半死,留下来的Angie处理Pat的身后事,本来一直相安无事的Pat的亲族,却马上视Angie为外人。因为两人毕竟没有结婚,因为Pat的财产Angie无法继承。 "在《叔・叔》中,阻碍主角一起的原因是两人各有家室。数十年前的香港社会,男人一过三十岁仍不结婚,便会被人视为不修心养性,连升职也机会渺茫,家庭的因素大到男人不结婚会被视为异类。而《从今以后》的那对女同志,也某程度被纳入家庭里,不过Pat的家人绝口不提同性恋,只视Angie和Pat是一对好友,或是‘梳起唔嫁’的好姊妹,假装不明白她们真正关系,假装接受她们同场现身。直到变故骤生,对同性恋的恐惧便随之浮现。”杨曜恺说。 这两个香港本地老年同志故事,由一位从外国回到香港的同志导演来讲述。杨曜恺13岁即在英国读书、成长,毕业后当过律师,后来转换跑道拍电影;他拍过美国和英国的亚裔同志剧情片,探讨过种族身份、歧视和性别身份等主题。他看不懂中文,但最喜欢白先勇的《孽子》,看的是英译本。 有实无名的香港同志伴侣们 同性恋群体在香港有一段漫长的历史。70年代香港文化人迈克首创“同志”一字,指涉同性恋社群和个体,80年英籍督察麦乐伦被控侵犯华裔青年,期间他反锁宿舍并中枪身亡,激起香港同志社群推动同性恋非刑事化运动。现今香港同性性行为年龄定于16岁以上,但对于进一步的同性伴侣权益保障则欠奉,香港政府亦不承认同性关系,同性伴侣不能结婚或注册成为任何形式的民事伴侣关系。 由2010年代起,陆续有香港同性伴侣挑战现行法律。社运人士、岑子杰于2013年在美国与伴侣结婚。2018年入禀法院司法覆核,指香港现行法律违宪,要求香港承认海外同性婚姻,2023年终审法院判决岑子杰部份胜诉,为政府设定两年时间表,以提供同性伴侣在法律上的替代框架。 香港入境处高级入境主任梁镇罡亦于2015年入禀法院,要求政府承认公务员同性配偶亦可享有配偶福利。2019年终审法院一致推翻上诉庭裁决,判决指即使香港不认可同性婚姻,但同性配偶能否享有另一半的雇佣福利,与保护传统婚姻制度无关,相反“以欠缺社会大众共识为由,拒绝性小众人士的申索,原则上损害基本人权”。 然而,诉讼经年累月,政府行政亦未必随判决立即配合,现时香港的同性伴侣一般而言,无法领养子女、没有遗嘱下无法继承已故伴侣财产、无法以家庭名义申请公屋等都是切身问题。 “我不认为现时香港同志群体的权益被满足到,所有的改变都靠同志行动者耗费自己私人时间和金钱,承受败诉的风险,一步步争取回来。要一个个体针对每样权利跟政府打官司,可以说很不公平。即使法院颁下判决,政府取态也不是全面检示现行法律,而是不死心地继续上诉,或者在执行法院判决时拖泥带水,所以同志群体很明白,在这条路上从来没有一劳永逸这回事,还有漫漫长路要走。” 因为如此,男同志女同志都要面对主流顺性别异性恋的家庭框架。对上一代来说,加上同志身份他们会更加羞愧,为什么有的人会结婚,就是家庭对他们的重要性,某程度家庭给他们的安抚,就是一个被社会接纳的象征,否则他们根本上成为了社会的异类。 “2020年,我去了一场LGBTQ群体办的同性恋遗产权益讲座。讲者分享了几个案例,大致结构跟《从今以后》的故事差不多,都是讲一对长者同性伴侣同居多年,一方猝然离世,另一方本来和那些家人相处得很好,突然之间就变差。后来我问讲者可否介绍几位事主让我访问,3个人,3段同性伴侣人生,都让我明白在香港当一对同性伴侣,是完全没有保护的。就算他们以前在外国结了婚,香港就是不承认同性伴侣的结合,而与年轻的伴侣不同,他们不少人经历过香港8、90年代经济腾飞年代,两人一起打拼白手兴家,但老来共同攒来的积蓄,可以被对方的家人以血缘、近亲之名,获得继承权利。” 仔细揭开“婶婶们”的陈年往事 叔叔、婶婶对于过去,有着不同的讲述。杨曜恺拍《叔.叔》时,经香港老年男同志口述历史专着《男男正传》作者江绍祺介绍,认识好些叔叔、伯伯。他记得当时他们年纪大了,也没有什么好保留,绝不藏私,旧情人的相片、订情信物大方分享。这次面对婶婶、婆婆,他发现大家都仍然深陷当年的伤痛中,他不能单纯像个记者一样,问到想要的东西就转身离开。否则得到的回覆也都是“陈年往事,别提了”、“我的事有什么好拍的?”。 杨曜恺跟她们聊天,陪伴她们去饮茶、逛街、看电影,慢慢才卸下心防,娓娓道来那份一人承受的双人份伤痛——爱人离开了,“家人”也背叛了。 另外在长期研究香港女同志社群、岭南大学文化研究系副教授邓芝珊的帮助下,杨曜恺得到一些口述历史访谈参考,她也代为收集每次剧本围读后,婶婶、婆婆们的意见。 “其实听她们回忆以前怎样识女仔,谈恋爱,听着听着就觉细节愈加丰富,感情也愈加深厚真挚。相比起老年男同志那种不吐不快,我想她们身为成长于上世纪的女性,在父权社会中生存,结婚固然是大事,跟另一个女人结婚再同居,更加是大事。所以她们也就与世隔绝,维持相对私密和稳定的小圈子,加上她们经济自主,又怎会欢迎别人随便打扰?而且她们也不理会外界的目光,没有冲动想向主流社会争取正名之类,于是她们很好奇又略带防范地问我,你问我这些、那些是为了什么?你知道后要做什么?或者她们心底里还是很在意吧,担心和我的交流,会让社会对她们有错误理解。” 获得信任,完成访问,然后写剧本,写完一稿发给她们围读,看有没有修改之处。前后剧本创作阶段花了两年,他觉得电影毕竟是创造一个世界让观众投入,剧本够扎实,付出多少时间他绝不介意。那就是慢工出细活了?记者问。 他爽朗一笑,“我不觉得自己慢。” “我每天六点半起床,吃过早餐开始写剧本到中午,吃过午饭后我就不会写,去完成其他行程。当然在街上走着,见到刺激灵感的人事物,心思还是会立即回到剧本上。像在地铁见到一个中年女人谈电话的谈吐和神态,可能会想到,原来想不通怎样塑造Angie的角色形像,就从路人看到解决方法。” 用电影让社会主流看见同性恋群体的生活,杨曜恺相信电影能够让不同群体更理解彼此。 “电影影响很大的,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内,令一个人跳进另一个世界里,更跳进角色的大脑里,用他的观点看这个世界。很多时候主流社会就是漠视同性恋群体,但如果你可以从他们的心去看,这个社会如何影响、压逼着他们,那同理心就有实现的可能。” 《从今以后》不止在香港上映,也陆续亮相海外各大影展,年初在柏林影展勇夺泰迪熊奖的最佳剧情长片,收到各地观众的意见,也令他有新的看法。即使是“直人”(顺性别异性恋),不少海外观众为戏中Angie和Pat的遭遇深深触动,向杨曜恺分享他们没有结婚,在另一半离世后,也面对来自双方家族、朋友圈子的问题。他说,有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那么脆弱,以为他们跟你亲密得已经有如家人一样,情况一有变,就原形毕露。 我们也会老去 归根究柢,他觉得《从今以后》是一部讲关系的电影。 “两部电影其实都在探索家庭的定义,尤其对同志来说,家庭的意义是什么,是不是一定要有血缘关系呢?因为很多同志懂得找接纳自己的家庭,跟原生家庭很疏离也不奇怪。而没有找到的人,像《从今以后》的女主角,就是在问家庭带给同志身份的人的枷锁是什么。” 前作《叔.叔》和《从今以后》同样有金马奖的四项提名,今次是杨曜恺第二次获得最佳剧情长片提名,在两部电影中登场的演员区嘉雯,今次则提名最佳女主角。他特别感谢不同影展的肯定,尤其是金马奖,回到香港拍同志电影,他心知肚明自己的电影“又没有刘德华,又没有周润发; 又不是讲爱情,又不是讲黑社会,更不是警匪片”,有没有人会想看呢?他曾经不时这样自问。然而透过影展平台,他想拍的人物、故事和想让观众关注的信息,可以给更多人看见。 尤其今时今日,在各大主流串流平台,影视作品不乏LGBTQ题材作品,多数围绕青春期性别认同的迷惘、出柜的压力、多元成家等主题,然而只有杨曜恺特别关心华人老年同志群体处境。 “一方面我固然乐见LGBTQ的题材的出现,令大家对顺性别异性恋以外的性别认同没以前那么不理解或恐惧,愈多元就愈能正常化。不过由于要迎合主流审美和需求,像一定要很戏剧化,一定要有取悦到观众的和解结局,可以反映一部份LGBTQ群体的生活和问题,却不一定反映现实。我喜欢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也就希望用相对平静的叙事去是呈现我关心的人物的故事。两者之间不应该非此即彼,愈能百花齐放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