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两位台湾青年刘宸君、梁圣岳受困尼泊尔山区47天,3月初却在登喜马拉雅山时失踪,一直到4月26日才被找到,原来滑倒跌落瀑布受困山壁。这期间二人靠雪水和盐巴生存,21岁的梁圣岳在第47天获救,但19岁的刘辰君则在他们被救援队找到的3天前去世。 本届金马奖入围最佳纪录片《雪水消融的季节》以他们的故事为基础,述说导演罗苡珊作刘宸君的挚友,追述并面对他离世的伤痛经验。本篇专访聚焦在罗苡珊作为导演、作为访问者、也作为逝者好友的这段疗伤且探索的创作过程。 刘宸君写给罗苡珊:“就去爱吧” “你所做的便是去爱人,就去爱吧,答应我好吗?”2017年3月15日,因大雪受困尼泊尔山区洞穴第五天的刘宸君,写信给人在台湾的朋友罗苡珊。 两人相识高中校园,是前后辈的关系,因为二人所在的台中市天主教晓明女中校风保守,同样迫切地想更接近自由与真实的两人, 一起抵抗“外敌”,变成相知相惜的共患难二人组。那时候,罗苡珊常常对刘宸君说:“你是有能力去爱的人。” 刘宸君顶着一头短发,像个小男孩,经常被老师和修女关切,但即便校园生活压抑苦闷,他总是笑脸迎人,“在走廊遇到老师、修女,他还是会笑笑地打招呼。如果是我,就会装作没看到。”现在回想起宸君,罗苡珊的脑海中依旧是一张笑脸。只有单独相处时,宸君才会陷入沈默,表露因性别认同处境而压力沈重的样子。 刘宸君爱文学,那是他安放自己的地方,也造就他丰富、勇敢的个性。相对之下,罗苡珊自认当年自己没有安放的去处。习惯质疑各种事物的意义,质疑到后来,找不到理由去面对、行动。那段话是宸君的鼓励,罗苡珊说:“对我来说,那个‘去爱’是直接去行动的意愿。” 与刘宸君、梁圣岳的相识 两人是在社团里变熟的。那几年,台北有反媒体垄断运动、太阳花学运,中部也有越来越多学校在做学权社团,升高二的罗苡珊成立了异议性社团“设计思考社”,把对学校体制的质疑延伸至社会,社团讨论社会议题、参与社会运动,高一的刘宸君跑来加入;大罗苡珊一届的梁圣岳,在新竹高中也创办异议性社团“土地社”,他顶着一颗爆炸头出现社运场合,特别显眼,早知道这号人物的罗苡珊,在台中同志大游行与他相识了。 回望那段参与社会运动的青春,罗苡珊说:“是出于一种自身匮乏感,才需要把自己丢到冲突场域。”太阳花学运的结果终究浇熄台湾高中生对于社会运动的理想与热血。 高三那年,罗苡珊转而走向文学与电影,躲避备考压力,他沉浸在大量阅读里,午休时候,会与宸君偷偷溜出教室,在操场书写信件(在刘宸君的著作《我所告诉你关于那座山的一切》,其中一章节是〈致信〉,收录了刘宸君给他人的书信)。 刘宸君与梁圣岳,都是让罗苡珊向往的个体。梁圣岳有自由不羁的灵魂,高中毕业后不选择升学,远赴新疆骑单车,读着他纪录在脸书的文字,罗苡珊常常边读边哭。“他才是真正不去依附体制,让我非常向往。” 梁圣岳回台后,邀请罗苡珊一起骑车环岛,但因为正在备考,他把刘宸君介绍给梁圣岳。那个环岛的2014年暑假,成为刘宸君生命里“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思议”的光景。“那一趟与圣岳的环岛,宸君是很自由的,完全摆脱是男是女的框架。” 两个迷恋山林、热爱自由的灵魂决定在一起。是情人,也是兄弟。 山的启蒙 罗苡珊一直站在最靠近的位置,向往地望着两个独特的灵魂,“我觉得这是很舒服的位置,距离他们很近,但不介入他们的亲密关系。包括后来那趟旅行,我也是这样定位自己。” 罗苡珊其实并不常与他们一同走近山里。他笑说,从小最讨厌的科目就是体育,对山更是一无所知。直到学测前几个月,他终于下定决心奋发念书,在等待前往读书目的地的火车时,一位学姊打电话来邀请他爬鸢嘴山,只穿着帆布鞋的他毫不犹豫答应了。 罗苡珊形容,第一次爬山经验“很魔幻”,“你要仰赖石头、树木作为支撑,你要信任它,那是很深刻的身体经验。” 考完大学,罗苡珊决定与梁圣岳环岛。就如同片中,梁圣岳总是走在很前头,登爬台东辘辘泉时,罗苡珊因脚程跟不上而心慌,不小心踩空坠落,四肢受伤、脸部也有撕裂,“你要毁容了。”这是梁圣岳找到他的第一句话。后来的一年,罗苡珊不敢再爬山,连走在田埂都怕。 等到刘宸君也高中毕业,考上东华大学,并且已计画半年后将休学与梁圣岳到东南亚旅行。几乎每周,罗苡珊都到东部找刘宸君,才重拾爬山。“对于爬山的自信,是跟着宸君时,慢慢长出来的。”两人会轮着当走在前头的人,罗苡珊才逐渐掌握路感,踩着不同土壤,懂得调整身体重心。 说起最有印象的一次,就是刘宸君与梁圣岳即将出发印度前的最后一次爬山——塔魔巴纵走。从清晨走了近十六个小时,但罗苡珊不觉得疲惫,“那次状态非常好,很轻盈的感觉,我们也聊了很多怎么整理出发前的心情。” “你会不会害怕回不来?” “如果可以,当然想回来啊。” 看着刘宸君、梁圣岳即将走向世界,罗苡珊也计画起自己的独旅,从泰国、缅甸到印度,再与两人于尼泊尔相会。 “活着的生命面临死亡一律都是痛苦的,没有痛苦的生命没有尊严。”——吴明益《复眼人》 他也想藉由行动,去体会活着的证明。罗苡珊想象,这趟独旅能带他暂时脱离一直以来待在体制内的不适,与前面二十年的生命画上断点。 各自的旅程 心中不是没有害怕,按下确定购买仰光飞印度的机票,罗苡珊全身都在发抖,“我有强烈的感觉,如果这一趟旅行有人不会回来,那个人会是我。”他想起《复眼人》里的教授阿莉思,因失去丈夫、儿子,决定自杀,默默将物品送给学生,与指导学生吃饭告别。罗苡珊一直怀着可能回不来的心情。 这趟独旅,让罗苡珊终于找到自己探索外界的方式。“整个旅程我想了很多事,包括对于他们的向往。我在他们面前会自卑,他们总是很欢迎我加入,但我有恐惧,害怕跟不上他们,也会失落为什么不能跟他们一样,在旅行中遇到很酷的事。但某种程度,又想跟上他们,一直有拉扯。” “像是我去了缅甸,走过不同的邦,看到不同的样貌,让我重新思考自然的概念。它直接影响到我对于文学、电影信念的转向。我发现,高中时期所读的现代文学,没有帮助我理解眼前的世界,回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拆解我过去的阅读经验。某种程度来说,我找到自己与世界连结的方式。” 找到自己的步伐,还在缅甸的罗苡珊传讯息给刘宸君,说:“我身体目前好转了。但我想了一阵子,觉得以我的程度,不管是高海拔、体力还是负重能力,是不太可能去跟你们所挑选的路线的。我实在是不能逼着自己每次都向往你们到自虐的程度,这也是我真正独自旅行以来,时常思考的。” 然而,当时的刘宸君、梁圣岳已受困洞穴,这封讯息始终没有收到回覆。 “在山里发生的死亡” 再次收到两人的消息,是两个多月后了。“我已经开始做好准备,他们不会回来。”2017年4月27日,罗苡珊正在美术馆看展,突然看到搜救群组讯息留言说“找到了”,“看到那三个字,我直觉是还活着,但打开信之后,第一句话写着‘这是一个复杂的消息’……。”看到信中写着“刘宸君不幸于三天前过世”,罗苡珊忍不住地哭起来,难走步伐。 隔不久,他收到许多慰问讯息,新闻也已经在报导。“那种感觉好荒谬。”就算已试着做好准备,消息依旧来得太快,还未完全理解和消化,新闻却已铺天盖地。 台湾情侣、休学圆梦、男活女亡……新闻简化且耸动的标题,让最靠近两人的罗苡珊感到陌生与抽离,“新闻文字跟我所认识的他们,有很巨大的断裂,那种断裂也让我意识到,刘宸君是真的离开了。”罗苡珊并不以“山难”简单概括刘宸君所发生的事,而是“在山里发生的死亡。” 那种荒谬持续至梁圣岳回国。回台的第一天,梁圣岳反覆练习医院公关提供的讲稿,准备对外说明的记者会。不只练习,梁圣岳还自己修饰讲稿,偶尔问一旁的医院人员确认“这样可不以?”罗苡珊说,那是见到圣岳之后,第一次感到想落泪的时刻。 新闻甚至开始报导为何梁圣岳笑得开心。罗苡珊说,当时梁圣岳有些激动亢奋,脑海中有很多想法,要罗替他他带上一些东西:“老五万”台湾地形图、《沙郡年纪》、黄杆铅笔和空白笔记本。梁跳跃式地述说在尼泊尔的事,包括他们在洞穴里聊了些什么、听了什么歌,罗苡珊在一旁抄写,整理后列印再拿给梁圣岳确认。 梁圣岳惦记着刘宸君的遗愿,他与罗苡珊订下计画:将刘宸君的文字编辑成册、这次事件的非虚构写作、纪录片影像,以及虚构书写。 2017年5月17日,梁圣岳出院,罗苡珊拿起摄影机开始拍摄。 拿起摄影机追溯 一开始,罗苡珊只是随意纪录两人的日常。“那时候没有作品意识,对于拍摄者位置、导演意识也完全没有概念。”拍了七、八个月,素材已有累积,罗苡珊起心动念开始撰写企划书、申请资金,过程中,影像将怎么继续拍摄的想法在脑海中打转,作品意识缓缓成形。 梁圣岳却因此开始有所保留。作品意识影响两人在纪录拍摄的位置与关系,罗苡珊举例,梁圣岳爬到营地后喜欢放音乐,因为拍摄,必须要求他关掉,“这影响到最初很纯粹的关系。”另一方面,梁圣岳也已经有了新生活,时常上山进行文史与生态调查,也考上大学就读,“我觉得他想要脱离之前的状态。”梁圣岳并没有直接拒绝拍摄,但罗苡珊感觉得到那股抗拒,不上不下的拍摄持续了半年之久。 片中,关于梁圣岳的最后一幕,两人在房间里谈话。那一天,梁圣岳终于说出要退出拍摄。“虽然纪录片里没有剪进去,但那天我们聊了很久,其实到后来是蛮开心的。”拍不到梁圣岳,罗苡珊就得承担“主角”的位置,“这或许推着我加速地去面对创伤吧。”罗苡珊感谢梁圣岳担起拒绝的角色。 尼泊尔拍摄计画因疫情中断的期间,罗苡珊回头梳理这段创伤。“对我来说,山难创伤跟性别探索,其实是绑在一起的。”山难之后,罗苡珊想“成为”刘宸君,他收拾自己所有的女性衣物,穿刘宸君的衣服,逼着自己远离阴性特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的女孩深埋内心。那段时间,他透过阅读省思自身性别经验,才意识到,那些经由父权体制禁锢包装的伤痛,源自于内心的自卑与不安。梳理与拆解,罗苡珊学习摆脱被单一性别定义的桎梏。 那些阅读里,娜恩.雪柏德的《山之生》给予罗苡珊很大的启发。1940年代,登山是由男性主导的领域,论述崇尚“攀登顶峰”,但雪柏德写的山,就是她家乡旁的高原,她把爬山形容成拜访朋友,是一种与山互动的日常实践——山,不是被征服的单一山头,而是作为整体存在——于是,罗苡珊也这么做。 “在《雪水》里,我用一种非常‘主观身体经验’的方式,用视觉、声音传递我眼中的山,这部片里几乎都是由我的主观视角构成,有很多走路的步伐、自己的手去展现触觉的镜头,我想藉由这样的视觉,来强调走进山的过程里‘身体的能动性’。以身体为经验世界的主体,透过身体带领思维走向山与自己的内在。” 《雪水消融的季节》分成两部分,前半部是在台湾与圣岳的日常纪录,后半部则是罗苡珊飞去尼泊尔进行采访与拍摄,“在台湾的时候,我一直试图用不同形式去捕捉他们的旅途和洞穴经历。但实际到达当地,看到不同于想像中的真实,才让我承认缺席这件事,这个落差是好的。”不只是当初的受困洞穴,已有流水潺潺流出;当年尼泊尔才刚经历大地震,居民全住在临时住所,如今都建设完全,两人所走过的小径,也已经能开车行驶。 “它们(当地的落差与变化)让我知道,我必须站在缺席的位置,因为我终究没有办法体会到他们所经验的。甚至觉得自己想经历他们的那份渴望,是一种傲慢。” “在这次事件中,我的定位是什么?一直是这部片很核心的追问。到了现场之后,我终于理解自己的位置。”抵达洞穴,罗苡珊意识到自己无法待在里头,物理上的,也是心理面的——那一刻,他知道这部片拍摄完成了。 关于谁的纪录片? 起初,罗苡珊对于叙事的想像,是以自己踏上尼泊尔作为起点,事件则穿插在其中,甚至还曾想过虚构刘宸君、梁圣岳当年的那趟旅行,跟自己回到尼泊尔的旅途交叉剪接,但这面临素材限制和缺失创作者观点的问题。 终究想说的是一个关于自己“缺席”的故事。罗苡珊这几年参与多场工作坊,经常收到将创作者与角色分开、“以第三人称看待自己”的建议,“我懂那套方法论,但我还是会困惑,当导演去设计作为角色的自己时,那还是不是真诚的个人纪录片?”日本导演河濑直美的《拥抱》、《蜗牛》以及南韩导演金宝蓝的《白狗》给予罗苡珊启发与信心,私人且单纯的纪录目的,能有所特别真挚之处。 剪辑过程,最让他陷入难题的主要是梁圣岳的片段,不仅因为前期拍摄缺乏意识与方法,素材杂乱无章,也牵涉到还想说得更清楚,却有种过于给予交代的不适感。他举例,当故事从与梁圣岳日常转至尼泊尔,原先其实是采用梁圣岳住院时所写的文字,但罗苡珊却总感觉有点怪,“一方面,那是圣岳很私人的东西;另一方面,这好像是试图替圣岳向观众去解释什么。那个工具性太强了。” 那段转场,后来改用罗苡珊粉刷满是关于刘宸君回忆文字、关于创作思考笔迹的房间墙壁。这样尝试后,终于觉得对了,“因为这不是一部关于圣岳,而是关于我的视角出发的纪录片。” 2023年9月,《雪水消融的季节》完成定剪,罗苡珊以“决定收手”来形容,“并不是我已经满意了,而是这些素材都被放在最适合的位置,它们前后呼应、创造意义。我没有办法再去做任何更动。” 从定剪到接受,罗苡珊还花上近半年时间,那段时间要面对内心的不确定感,一边还在申请影展、向外推销。直到确定由国际发行片商Square Eyes进行海外发行,他才渐渐安定下来,接受目前版本。 死亡作为联结 对罗苡珊来说,拍摄纪录片是一段面对挚友离开的经验行动。“我已经习惯文字的逻辑,它会困住我,所以选择纪录片拍摄,可以让我更靠近刘宸君、梁圣岳的状态,单纯去行动的方式。”片中前半段,还不熟悉器材的失焦画面,对应着罗苡珊内心不知如何面对事件的心境。 “我想活在他的死亡里。”死亡是排除,也是连结。罗苡珊说:“宸君的死亡是绝对的排除,但这个排除也导致我非常渴望与他的死亡维持联系。这是我想拍摄纪录片的原因。” 片名——雪水消融——同样对应罗苡珊的这趟经验,“在某个时间点后,疼痛有机会被消解、被融解。” 这也说明了,定剪之后的空虚失落。拍摄是向外拓宽经验,剪辑则是不断收拢叙事,“在这一两年,我一直坐在电脑前剪辑、思考文本层次的东西,似乎又跟经验产生了距离。作品必定是文本化的过程,但我觉得真正的答案,行动的答案,不可能在作品里被找到,必须回到经验的现场。” 这阵子,罗苡珊带著作品到各地分享,准备这些演讲素材,终于让他有机会回望感受这趟创作旅程,前往各个地方也让他重拾身体经验。特别是回到花莲,回到曾经与刘宸君一起度过的地方,他终于体会到,所谓的连结,不是活在刘宸君的死亡里,而是让刘宸君回到自己的生命中。 “那就好像他其实不曾离开过。”罗苡珊说,很多朋友们后来都留在花莲生活,没人明说,他们以自己的方式与刘宸君维持连结。 “你也想搬到花莲吗?” “有,有在想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