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香港,土瓜湾。 当时,香港导演陈果正在拍摄《他们在岛屿写作》作家纪录片系列中,香港作家西西的那齣。导演决定用魔幻写实的手法拍摄,我的年轻摄影师朋友,半推半就的穿上金黄色的紧身衣,扮演太阳神之类的角色。拍摄场地为白宫冰室,土瓜湾一家港式传统冰室,看出去就是巨大的煤气鼓,不远处就是后来改建成艺术村的牛棚。 “当年那些猪会从牛棚逃出来。”冰室的老闆对身在现场的我这样说。牛棚其实就是屠宰牲口的地方。老闆看着当时车水马龙的道路说:“然后屠夫就拿着刀追出来,捉到头猪,就会索性在路中心把猪杀掉。” 他说的,是再上一代香港的事了。 然后我们等待西西来到现场,那毕竟是以她为主的纪录片。她来到时大家对她恭恭敬敬,先安置她在一旁。但毕竟那是影视的拍摄,就算你是主角,也难以避免无尽的等待。 然后我在拍摄现场,就与西西开始闲聊。也没有什麽好聊的,她问我的工作,我说我在大学也有读她的作品,问她的“美丽大厦”是否就在附近。她说什麽我忘记了,只记得当我问她是否想吃什么时,她点了一杯冻柠茶,以及一件西多士。 西多士来了,这时她手的毛病才展现出来。她的右手,因为癌症治疗而慢慢失去活动能力,而她也改用左手写作。我静静的帮她把西多士切成细块,她慢慢地吃,我们继续若无其事地等待大导演的安排。她的身体,是否适合吃西多士、喝冻柠茶?我才不理会。 那是约十年前的事,彷如隔世。 土瓜湾港铁站启用了。人们又再开始离开香港。西西也离开我们了。 文化大革命与白色恐怖下的香港文学 西西,香港文学史上其中一位最重要的作家。西西是象形文字,像的是一个穿裙子的女孩,两脚站在四方格中,就如“跳飞机”这童稚游戏。 2022年12月18日,她于香港因心脏衰竭病逝,享年85岁。西西原名张彦,据其好友何福仁考证,西西1937年11月9日生于上海,12岁移居香港。二次世界大战、国共内战及其后发生的事,让大量中国文人移居香港,成就数波香港的南来文人潮。西西在该段期间来港,但西西来港时年龄较小,她一般没被归纳为南来文人,反而被当成第一代的香港本地作家。 1966年,西西第一部作品《东城故事》出版。当时的她于小学任教,有当过电影编剧,也有当文学杂誌的编辑。1978年底,她与何福仁、许迪锵、锺玲玲等人成立素叶出版社。这家香港传奇出版社,出版的第一部作品,就是西西的名作《我城》,而时年41岁的西西也决定提早退休,专注写作。 当时的香港,是华文文学一个神奇的汇集点。中国大陆经历的是十年文化浩劫,而台湾还处于白色恐怖时期,出版创作自由受限。香港不但聚居不同背景的华文作家,而且更易接触到不同地区的文艺作品。当时文字还算是主流的创作媒介,大大小小的报刊都有创作的空间,西西在该段时间开始创作,并经历了中、台两地文艺状况的改变。 例如说,在1987年至1988年,时值台湾白色恐怖时期完结,西西就为洪范书店主编《八十年代中国大陆小说选》共四部,于台湾出版,介绍莫言、韩少功、王安忆等中国大陆当代作家。 这例子大概反映了西西以至香港文化界,在那个时代的位置。 即使中年以后多有病痛,西西仍笔耕不断,历年出版作品四十馀本,当中也有译本。2022年,她的长篇小说《钦天监》繁体版出版,这也是她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 只有城籍而没有国籍的人 然而我们为什么要读西西呢? 在香港不同大学的文学相关学系,如果有涉足香港文学,西西是难以避过的名字。但如果把视野放得更广,例如是整个华文文学,又甚至是世界文学呢? 西西在文学上其中一个极重要的贡献,是描述了一个“只有城籍,没有国籍”的生存状况。那是“某个时期”香港人的生存状况。当国籍身份因为不同原因被剥夺,无论单纯是意识上还是法律上的,城籍如何成为一个人的主要身份认同? 即使在《美丽大厦》中,也有对离散社群的描述,但《我城》却从一座大厦,演化成一座城。作品描述的是七十年代香港年轻人的生活,那是香港流行文化开始盛行的时代。由于中国、台湾的流行文化,因为历史因素而无力发展,香港的自由,加上经济的迅速发展,让香港的流行文化开始盛行,影响力甚至伸及亚洲。但同时,国家概念也带来香港人的身份焦虑。香港时为英国的殖民地,但我们到底不是英国人。而我们又能回归那个刚经历文化浩劫的中国吗? 这个问题,可以说是缠绕数代的香港人。我们曾经很快乐,但我们欠缺一个其他人都有的身份。这几乎就是一个人类处境的大实验了。 如果拥有国籍不是必要,我们是否就一定要走向天秤的另一端,走向国际主义或是个人主义的生活?西西笔下的人物,时而质疑,时而感叹,但在了解自己没有国籍时,却有了新的发现: “──你的国籍呢? 有人就问了,因为他们觉得很奇怪。你于是说,啊,啊,这个,这个,国籍吗。你把身分证明书看了又看,你原来是一个只有城籍的人。” ──西西《我城》 城籍如何在国籍缺席时取代国籍,建构一个社群的身份认同?西西七十年代的作品,大致反映了当时的时代精神,也打开了香港文学及后多年对身份的讨论。更进一步的是,这不只是香港人的问题,而是有普世价值地对身份的探究。 “只有城籍,没有国籍”,是西西当年对自己处境的描述。2019年3月,西西获颁纽曼华语文学奖。当时我曾访问西西,问她觉得新一代的香港人,是否与她一样只有城籍? 她的答案是,这问题最好由新一代的香港人回答,“我只觉得身份不单是标籤问题,要看其中的涵义。” 每一代人都在给予他们的答案。但西西所代表的那一代人是一切的开端。曾经,有一群只有城籍没有国籍的人,他们天真又忧虑,彷彿无事可做,又对未来有所展望。 西西文体中所展现的“弱状态” “当天气冷的时候,恆温器使我们的肌肉发抖,叫我们的躯体产生更多的热能。” 他说。 我点点我的头。 天气冷的时候,我的感冒一定就会更加严重了。我想。 “当天气热了,恆温器使我们排汗,让我们迅速减低体温。” 他说。 我点点我的头。 天气热的时候?我的感冒就是在天气热的时候感染得来的,我想。 “可是,当感冒侵袭我们的时候,有一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扰乱了我们体内的温度调节系统,使我们体内的温度骤然上升。” 他说。 我仍对我的医生点点头。 是的,当感冒侵袭我的时候,有一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不不,是因为有一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感冒便侵袭了我,我想。 ──西西《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感冒〉 这是西西典型的文体。有时它像模仿孩童的想法,但却不是一般意义的“充满童真”。那就像是一个想法成熟又单纯的人,用纯粹的目光解剖这世界。同时,又不时展现出某种弱小的姿态。 那是什麽生存的状态?大概就如一个生病的人。 在西西的作品中,“病”是常常出现的处境。而病的处境又会演化,例如迈向死亡,但总而言之,就是生命的一种“弱状态”。然而有趣的是,西西也是一个极有自我察觉的作家,甚至她的作品名字,也多有“我”的存在。《我城》、《我的乔治亚》、《我的玩具》、《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等等。人在什么时期最察觉到自我的存在?生病大概是其中之一。 西西在文体中,展现出这种“弱状态”。这是她的文学地位更高的原因之一。她的文体与她的故事是互补的。当只有城籍没有国籍,当生命某些东西被剥夺,她用仿孩童的文体,去观察这种状态,同时又常常使用松散的结构,没有让作品一直走向沉重。 这也可以是“解殖”或处理“后殖民”的一个方法。又或是一个难题的设置。视乎你怎样看待文学。 于是我们还要读西西。 在我们的近代历史,因为种种的不幸及幸运,我们的文化曾经有过一座城,它在夹缝中冒出来,却长久浮在半空。人们开始在那城生活,有了经历,但只是孩童,于是我们前进,我们时而享乐,时而忧愁,我们等待有朝一日,大家终能脱离那“病”的处境,找到解药。西西就是最能描述那状态的作家之一。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