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报道
我是乌克兰人,我在边境、苏梅、台湾、香港
2月24日,普京宣布发动“特别军事行动”,下令俄罗斯军队入侵乌克兰。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拒绝撤离,坚守首都基辅,乌克兰东、西南及北方兵力皆全力抵抗俄军推进,而且在“总体动员令”下,18到60岁男性国民必须留守抗战。
战事持续至今已经两个星期。目前乌俄第三轮谈判结束,未有突破,但在建立人道走廊一事上,取得微弱进展。联合国难民处数字显示,至今乌克兰难民已达200万人,同时有为数两万人的外国志愿兵抵达战场。
全球各地,包括俄罗斯,均爆发多场反战示威声援乌克兰,俄罗斯亦面对西方国家严厉制裁,令俄罗斯总统普京一度提升核武到戒备状态。大国政治角力与战火下,家园被毁,过百万人逃难到西欧各国,乌克兰人面对未知的世界,而他们当刻承受的伤痛,又促成了不同的行动。
流亡者:这一代乌克兰儿童将是缺乏安全感的一代
与Kateryna Babkina第一次联系上时,她刚驾60小时车,从基辅逃到乌克兰西部接壤波兰边境。同行的有她母亲和一岁大的女儿,在边境众人都可以稍事休息,当地人给予住处留宿、热水与食物。
“俄罗斯入侵前夕,我刚结束渡假回国,在基辅我会教导小孩子创作,入侵的前一日,我才在学校回答小孩们的提问。回家睡觉睡到中途,朋友打电话跟我说:打仗了。我便带同家人一直驾车往西部边境逃去。”
她1985年出生,毕业自基辅大学新闻系,任职过自由身记者。她的作品包括诗歌、散文、小说及儿童故事,近作《My Grandfather Danced the Best》获2021年波兰的中欧文学奖。12篇短篇故事围绕5名在上世纪乌克兰首度独立时,上学的小孩子及他们的家庭,在那个世纪面对种种历史事件——上世纪二十年代Les Krubes的剧院被毁、二战、大饥荒、九十年代的移民潮及当下延烧八年的东部顿巴斯(Donbas)战争。
乌克兰人生活一夕变天,战事情势瞬息万变,惶恐下逃难,只为了“抵达令人觉得安全的所在”。一星期前她在学校教导的小孩子,现在也许和她年幼的女儿一样,前往不同国家逃难。
当战争确实爆发时,她坦言,目前的状态无法好好回应,表达自己想法。“目前整个人非常疲累,要是说回应文学在战争时能够做到什么见证,恐怕我仍未好好消化自身的情绪。”
和她一起到边境的还有名为Yulia的母亲。Yulia带着她儿子和儿子的女友到来,然而抵埗后,Yulia随即独自返回,基辅加入民兵行列。Kateryna说,一方面乌克兰人不论出身背景同赴国难,组成民兵抵抗侵略,一方面许多儿童与青少年被逼与母亲流亡,将会是缺乏安全感的一代,而两者的处境目前看来,仍远远尚未完结。
她指虽然俄罗斯在顿巴斯入侵,导致打了8年仗,但今次俄国全面入侵,改变了很多人对总统泽连斯基的观感。
“他是喜剧演员出身,本来我自己不太喜欢他。然而战争爆发后他决定与基辅共进退的举动,赢得了我们的支持,他确实善尽总统的职责,努力在外交上令世界知道俄国入侵的可怕后果。或者没有俄国入侵,他在我们心目中可能是个差劲的总统,但现在我们以他为荣。”
“普京必须立即停止入侵,切尔诺贝尔核电厂遗址被占领,以及他恐吓动用核武,都证明欧洲各国不能独善其身。普京不但侵略我们,也侵犯俄罗斯人和平的愿望,即使相比下俄罗斯比乌克兰强大,但我们必须反抗到底,反战的俄罗斯人也一定要反抗。”
我在台湾:俄罗斯友人竟给我转发俄罗斯官媒
“我的家人都没有逃难,现在他们都在基辅的避难所。然而战争一开始的时候,身边的俄罗斯友人竟然转发俄罗斯官媒的新闻,让我看看另一边的消息。”
28岁的乌克兰女生Christine于2010年来台就读交通大学,毕业后在台定居至今,每年都会回乡两三次。俄军入侵对她来说非常突然,但更令她震惊的是她身边在台俄罗斯朋友的反应。
最难受的那几天,Christine完全不想出门,她害怕一出门,见到其他人日常过活,哪怕是一声笑,也刺痛到她。Christine相当感谢台湾友人的支持,在每个海外乌克兰人最难受的时刻,她感到台湾人特别能感同身受,不断收到温暖的信息。
定居台湾超过十年,她深爱台湾的风土民情,也见证台湾历年来的社运及与中国的矛盾。即使她说无法回应太多,但她不想台湾的民主自由体制被改变,也无法想像会有被改变的一日。
乌俄战争爆发之后,世界另一端的台湾也令人关注。中文世界热烈讨论,在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后,中国会否以此作为发动台海战役的参考。有漫画绘出拟人化的俄罗斯与中国各自以枪口瞄准乌克兰和台湾。近日俄罗斯公布一系列“不友好”国家,台湾赫然在列。
两岸局势无可避免受乌俄战争影响,时代力量立委便建议台湾政府立即推动兵役改革,役期由现时的四个月恢复为一年,更应推动女性纳入“多元形式的义务参与”。与此同时,台湾民间亦不断发起行动声援乌克兰。2月25日有十多名海内外民众聚集莫斯科驻台北代表处,表达反战立场;3月6日则有多名在台乌克兰人与台湾人,于自由广场集会。
乌俄战争同样刺激到台湾人的神经,要是未来台海局势有变,受苦的还是下一代。
生于2006年的台湾高中生Ivan亲身参加了声援乌克兰的集会,他自言近年开始有意识想要接触更多社会事件,以及认识世界各地的议题,曾在立委办事处当义工。看到普京入侵乌克兰,他直言那是一个让很多台湾人重新思考、准备可能的入侵的契机。作为完全未经历战争的一代,他在集会上与乌克兰、立陶宛等外国人聊天,坦言他确实无法完全代入,人无法预料下一秒亲人好友是否安在的煎熬,但也了解到更多他们争取独立与自由的过去。
“2020年底,开始想认真了解时事,因为我发现身边太多同学对中国完全没有戒心,都很乐意用小红书、抖音那些中国社交媒体。甚至有时我问他们怎样看中国攻打台湾,他们都没很认真想,说投降就OK啦。”Ivan说,有些朋友常常把“政治很黑暗”挂在口边,他必定反问“那你想必一定很懂政治?”
“主要是很多人都把事情想得很绝对、简单。乌俄战争当然会引起台湾人对台海战争的恐慌,因为他们往往把十四亿人直接对比台湾两千三百万人,人口数量差距大等同于台湾人绝对无法抵抗。乌克兰没有海峡,俄军沿平原推进也攻势屡屡受挫,然而台湾有海峡,加上半导体产业牵涉全球利益,我们只要真的愿意了解多一点点国家的情况,就不会自然而然把事情想得绝对,也不会随意认为政治就是黑暗。比如说我们现时的役期只有四个月,除了恢复到一年役期之外,我们是不是要考虑组建职业军人,保证战斗力?如果是,我们一定要检视现时台湾军人的整体待遇。”
“很多人觉得台湾政治就是两方人整天吵来吵去,但今天我可以骂国民党,国民党也可以骂民进党,那种言论自由是我觉得我生于台湾最珍贵的东西。如果有人真的聆听到不同意见,凝炼出自己的立场,那比有些人单纯冷感逃避来得好。”他说。
对不同意见、资讯自由的重要程度,想到身边的俄罗斯友人Christine就深有体会。“我明白他们自小便身处容易被媒体洗脑的环境,但是明明我的家人基辅受苦,我不想归咎于个体,只能够向他们说清楚真实的情况。我们都清楚那是普京一人的责任,面对制裁俄罗斯人也身受其害,然而他们要理解,在普京统治下其实没有未来。如果他们可以一起上街抗争,就像乌克兰人在2013年抗争推翻政府一样,是有很多人失踪、被杀;但我们可以,俄罗斯人又怎能够沉默下去?”
我在香港:父母没接电话,人生中最难熬的5小时
2月24日后,身在香港的奥力斯(Oleksii Shliakotin)看着自己祖国、自己出生成长的故乡基辅不断受轰炸,情绪崩溃。这位自2016年来港踢足球的基辅人坦承,无法见人,只能笔访交代他近日的心情。
奥力斯生于基辅,8岁起加入着名球队基辅戴拿模的青训系统,代表过乌克兰U17国家队。2016年来港,目前是标准流浪队的守门员。他同时在香港创办足球学校及自家守门员手套品牌,但是远方家乡的战火,令他目前无暇顾及事业与志业。
“2月24日我看着普京的直播讲话,他下达了全面入侵乌克兰的命令,那时的乌克兰是凌晨4时半。我看着不同媒体直播俄军入侵,由4时半起我发了疯地打电话给基辅的父母,但是他们没接听,整整5个小时,那是我人生中最煎熬的5小时。最后62岁的父亲接听了,他想要留下抗战。后来我们讨论出两个选项,一是他们躲在市郊的老家,一是马上起程逃往波兰。幸好父母决定逃去波兰,因为老家如今一定被炮火轰炸掉了。虽然很艰难,但最终他们花了四天驾车抵达波兰。”
父母暂时安全,但是心头之恨怎样也无法消解。恨发动侵略的普京,也恨只能盯住萤幕,不断在社交媒体更新战况的自己。看俄军轰炸城市,杀害人民,医院、民居、学校、幼稚园无一幸免。他形容俄军与普京的行为极不人道(nonhuman)。
他首先想到的行动是向乌克兰军队捐款,直接捐钱到前线军人手中,无论买药物、粮食、水也好;很快地,他的香港朋友与球迷也纷纷发信息慰问他。“他们对战争感到十分震惊,也很愿意帮忙,我只想好好地向香港人道谢,我们不会忘记这份恩情。”他说。
数日后,奥力斯稍为整理好心情,拍了一条短片,向香港人解释乌克兰的情况,并呼吁捐款,他会用捐款在香港搜购日用品,送到基辅人民手上。那日正值香港政府因未明确公布封城令,市民恐慌性抢购粮食及日用品,同时应届港超联球季也因为疫情告吹,然而奥力斯说,相比起家人朋友深陷战火,个人得失算不上什么。
“你不知道你的父母、好友、你所爱的人,5分钟后是否仍能连系得上,可能他们下一秒便会死去。你的另一半可能拿起武器上战场,你不知道他会否活着回来。你可能是个怀孕的母亲,就算快要临盘,也要在防空警报下逃到避难所去产子,那些才是真正艰难的时刻。球季告吹了,明年还有机会重来,失去的人命不会回来。”
留守者:我们会保护国家,我们会赢
今年22岁的Ruslan在战争爆发后,从基辅返回苏梅州接壤俄罗斯边境的老家支援家人。访问期间,随时提防防空警报响起,一响起,他和帮忙翻译的朋友便到避难处暂避。
22岁的人生,在2月24日之前都很和平。担心其安危,他却说目前他的情况还好,全世界更应关心此时饱受轰炸与攻击的首都基辅及夏尔奇夫(Kharkiv)。“他们一直受苦,我每天都会试着联络那边的朋友,希望他们安全。普京说那是军事行动,只会针对攻击军事设施,那是谎言,事实上很多平民随时被杀。但同时我们每个人都勇敢抵抗,斗志顽强。”
Ruslan的Instagram帐户的最近一张相片,是他倚着一部坦克,发布那日仅仅是战争爆发的四日前。与Kateryna一样,他没有再发布新相片,却持续在动态消息转发大小战争消息。相片的他金发与淡色眉毛,看起来有点老成。问到他是否因为泽连斯基的总体动员令才留下来,他说不对,一方面老弱妇孺都撤离,一方面也有很多人回来抗战,留下来的人除了见证一切,更有责任向世界各地人民讲述他们的情况,对抗普京的谎言。
“他说我们逼压国内俄语人民,说要把乌克兰去纳粹化,事实上,我们的总统母语是俄语,也有犹太血统。我们一直尊重国内不同背景的人,我们也尊重现时俄罗斯反战的人民。一切血泪都源于普京的谎言,但我们会保护国家,我们会赢。”
Ruslan的老家目前未有太大冲突风险,市内每人自发组织安排食物等日用品供应,即使粮食存量开始见底,然而没有人趁火打劫。大家不担心食物足够与否,睡得好不好,全市一心相互支援。有时断网、断电,但大致运作正常,也有一定的军人与民兵正在守御。
当然,我们做好最坏打算,毕竟俄军会不留情面,动用任何手段摧毁我们的意志。他说。
防空警报响起后,他从室内避难所回来,他希望向俄罗斯人传达一个信息:“战争打了一个星期有余,乌克兰人决不会丧失国家,而俄罗斯国内的人民,上街吧,阻止普京继续侵略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