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万圣节比纽约早了12个小时。大家聚在纽约街头观看万圣节游行时,笔者听见有几位中国人感叹,这一次上海的创意“完胜”。是的,曼哈顿的游行让人开心,但是它仍是属于日常的快乐,因而显得有点肤浅。而上海的万圣节则完全不同,它给了所有中国人一次小小的振奋,并很可能会因独特的意义而进入民间历史。 玩“梗”的乐趣:一场真正属于中国的万圣节 上海万圣节实际上持续了至少两个晚上。成群结队的年轻人走上街头,尽情完成了一场cosplay秀。第一天晚上,它在微博上就被称为“万梗节”,和传统万圣节里单纯扮演妖魔鬼怪、动漫影视剧中的角色不同,人们发现上海街头正在上演的是复杂的戏剧:很多人是在演出近年来荒诞现实中的一个场景、事件乃至一个新闻现场。 一位男性鼻青脸肿,垂头丧气,他身上夹着的纸上写着两个字“乙方”。围观的人会心一笑,日常996的年轻人,最清楚作为“乙方”的处境。这是过去几年职场内卷的一个经典缩影——甲方会要求乙方反复修改方案,直到榨干对方的时间和精力,但最终选择的可能是第一个方案。 年轻人的创意层出不穷,A股不断下跌、那英豪迈发言这些曾登上热搜的话题,都能在游行中发现。当然,最引发集体共鸣的仍然是手持巨大棉签的大白,他们时不时就摆出给路人“做核酸”的架势。这让人想起去年上海疫情封控时民众的遭遇。还有一位更勇敢的女孩,身穿黑衣,身上贴满了白色的A4纸,这是向去年年底爆发的白纸运动致敬。 有些场景提示人们想起这个民族的历史。一位扮演鲁迅的男子,手持的牌子上写着“学医救不了中国人”,这既是一个网络嘲讽梗,也和去年各种”不讲科学“的疫情体验有关。而几个女孩cosplay的《霸王别姬》中的“打倒程蝶衣”的片段,明确告诉世界这一代年轻人并没有忘记历史。 当然,并非所有年轻人都投身于演绎这些意味深长的“梗”,纯粹的开心仍然是上海万圣节的主流。但是这些被网友评选为“最佳”的装扮,无疑引发了更多中国人的共鸣,也为今年上海万圣节游行注入了思想内涵。有网友意味深长地评论到:“上一次看见上海这么多年轻人上街,还是在上一次。”显然,今年的万圣节是独一无二的,可以理解成去年白纸运动的延续:年轻人在思考现实,并且尝试进行表达。 年轻人尝试从疫情的伤痛中恢复 我认识的几位在成都的年轻人,都表示很遗憾今年万圣节没有在上海。尽管成都也有少数年轻人以自己的方式庆祝了节日,但是就社交媒体上看,今年万圣节似乎“上海一枝独秀”。这个节日几乎和北京无关,而中国其他大城市,也只有非常零散的活动,没有发展到狂欢节的规模。 上海本地党媒《解放日报》在自己的一个微信账号上发表文章,既表达了自豪(包容是上海的文化,而上海的治理水平则让人相信万圣节游行不会出问题),也表达了一点担忧,并呼吁人们注意安全。而上海万圣节当晚,官方出动大批警力维持秩序,巨鹿路附近的地铁站也采取了封闭措施。 官方第一个考虑是游行和安全问题。第二个考虑则是意识形态问题——万圣节是西方节日,如此盛况是不是不应该?包括胡锡进在内的官方大V都表达了有限度的支持,认为不应该简单排斥西方节日。意见领袖们小心地控制着刹车,可能也和最近中美关系缓和的氛围有关。 但是很明显,今年的万圣节不同寻常,因为这是疫情结束后的第一个万圣节,上海(而不是别的城市)的年轻人渴望通过这样的形式,来修复内心的伤痛。他们想从去年封控和失去自由带来的创伤中走出来,需要快乐、发泄,一点反击,甚至需要让快乐“过剩”一些,哪怕只有这一个晚上,哪怕等天亮还要去做辛苦打工人。 去年上海疫情对人们的影响,比想象中要深刻得多。媒体人张3丰在自己的公众号“城市的地得”上写了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故事:不久前他见到一位上海朋友,她是一位“金领”,在疫情结束后卖掉了自己的房子,选择租房居住。这让她可以处于一种随时“逃走”的临界状态,她害怕再次陷入封控的危机中,情愿让自己陷入一种“不确定”的生活。几个月后,她惊奇地发现,买下自己房子的那对上海本地老夫妇,把房子挂出来出租,于是她又花钱租回来,重新搬回了“自己的房子”。张3丰认为,这是很有隐喻性的一幕:他们看上去回到了过去的日常,但是又和过去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很多上海年轻人都有这种感受,经历了去年的封控,“自我”中的有些东西似乎永远失去了,而要重新找回来并不容易。我见过好几位从上海“逃”到成都的年轻人,这一次的万圣节,是否让他们找回了一点点自我? 上海万圣节严肃的一面就在于:不仅是对个人还是对这个城市,这都是一次疗愈之旅。至于疗效如何,还有待进一步观察。这次官方的反应是温和、包容的,有一点疫情前上海的味道,多少给人一点安慰。 将生活方式作为一种反抗艺术 人们赞叹于万圣节游行中年轻人无穷无尽的创造力,而这次万圣节,和去年的白纸运动一样,都可以理解成是新一代年轻人的“宣言”。 Cosplay本来是中国大城市中青年亚运文化的一种,在上海、成都这些都市文化发达的地方,它至少有10年以上的历史。年轻人打扮成游戏和动漫中自己喜欢的角色的样子,并且参加聚会,借此短暂逃离日常生活。 而Cosplay在这次万圣节上的被大大拓展了其意涵,它们不少都是“批判现实主义的”,人们再现的不是虚拟的游戏,而是更荒诞的现实场景。这是小心翼翼的一步,却也是了不起的一步。从本质上讲,这些勇敢的年轻人是在“扮演自己”——一个更好、更勇敢的自己。 借着节日与Cosplay的外壳,反抗变成耐人寻味的艺术,警方可能一时间也无法弄清楚那些“梗”的含义,或是抓不到直接的“反动”证据。它就像快闪一样,惊鸿而过。但是,就精神内核来说,年轻人似乎也无意冒犯他人或者挑战社会,他们更多是自嘲,把批判的矛头指向自身。这是新一代年轻人精神生活的重要侧面——大家更看重内在感受和小共同体内部的评价,“梗”的价值,就在于“懂”的人会心一笑。 这就是年轻一代的“反抗”。这种反抗,更多是基于生活方式和审美,而不是传统的“政治”。你可以认为年轻人并没有提出什么建设性的主张,但是他们的态度仍然是明确的:拒绝强制和压迫,追求一个有审美意义的、多元的、个体的文化。 这比詹姆斯·斯科特所说的“弱者的反抗”更进一步,也要勇敢得多。一些年轻人的行为,尽管仍然属于广义上的表达(言论)层面,却也有可能受到警方进一步的盘查与询问,他们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