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坐在湄索警察局的看守所的地上,一条腿被厚厚的白纱布裹了个严实,直直伸着,他摸摸眉角上几乎遮到眼皮的纱布,侧头傲踞地说,“我是从恒升园区打出来的。(泰国)边防军救了我。” 在妙瓦底(Myawaddy)人命真的如草芥。中国人在这里被称为“行走的人民币”,试图从电诈园区逃跑的人不但会被园区保安追捕,还会被镇上居民抓回去领取赏金,一个中国人曾经最高有过5万美金的价值。被抓回来后,被打个半死或者被打残很常见,有一位获救的中国人心有余悸地说,“我现在才知道,肋骨是被踩断的,而不是被打断的”,数位出逃人员报告在逃跑过程中甚至被枪击,逃出妙瓦底的人寥寥无几,因此妙瓦底被称为“狗推”的人生终点站。 “狗推”是最底层的从事电讯诈骗的推广人员对自己嘲讽的称呼。而外界则称他们为可以被买卖和杀戮的“猪仔”。像大雄这样敢反抗打保安,冲园出逃而且成功获救的幸运而罕见,纵是见多识广的泰国边防军也争相合影留念。大雄是重庆人,他说自己哥哥是刑警,他到东南亚是为了做保安,结果被骗到了妙瓦底做诈骗,他说自己不会敲键盘,到诈骗园区仅数月,一直在策划逃跑。大部分中国人都逆来顺受,像大雄这样被困并敢反抗的中国年轻人其实并不多见。 妙瓦底位于缅甸东部的克伦邦(Karen State)和泰国边境小城湄索(Mae Sot)隔着窄窄的莫艾河相望(Moei River)。泰缅两国边境线沿着莫艾河犬牙交错。在断断续续数十年的缅甸内战中,无数的缅甸的流亡者和难民越过松散的莫艾河边境线,逃往泰国寻求庇护。位于湄索的9个难民营中曾收容了超过15万缅甸难民。现在,这条边境线上,活跃的另一个体量相当的庞大的群体,是来自中国的网络诈骗集团的偷渡客们。根据泰国警方的统计,平均每天有将近两百华人越过莫艾河,从湄索进入妙瓦底地区。这些人都怀揣发财梦,被高薪吸引而来,小部分被骗越过莫艾河进入缅甸,大部分人其实对去缅甸从事诈骗心知肚明。很多人没有护照,一路从中国辗转偷渡而来。 在妙瓦底,沿着莫艾河,每一个伸向河中心,被河流包围的半岛形状的地区,都密密聚集着电诈园区:从最北的亚太城(Yatai),到最南面的新近扩建的KK5期,将近2个多小时车程,百公里的弯弯曲曲的河岸边散布了大大小小数十家知名或不知名的电诈园区。园区和中国的工业园类似,内有数栋或数十栋办公楼,每个楼内有数家或者数十家从事网络诈骗的公司。仅其中KK园区,高峰时,从大陆一天诈骗所得便高达1亿人民币。根据新华社报道,2023年1月至9月仅被警方紧急拦截的电诈涉案资金就高达3288亿元。 别怕,只管朝前跑,过河跑到泰国! “你们只管跑!”渡过莫艾河(Moei)后,逃向泰国湄索(Mae Sot)的安全区。——从中国的新闻报道中,Colin看到了拘禁自己的电诈园区,有人从这里逃了出来。 Colin也想要跑。Colin被高薪吸引到一家新加坡公司工作,然后被要求去泰国湄索,没想到被带到了妙瓦底。Colin一直为蓝海集团工作,按照妙瓦底现在业内规定,干满了一年,可以零赔付离开公司。但公司不肯放人,要求他继续做满两年,或者完成诈骗到100万人民币的业绩才能走人。前一段时间,Colin被打了一顿,因为一个同事逃跑,他没有汇报,主管用Colin的手机打他,把手机屏都打碎了。 Colin被公司没收的护照马上就要到期了,如果不能及时回家,Colin可能会被户籍所在地警方判定为从事电诈人员,登上当地官方劝返名单。对于在老家上有老母,下有幼女的Colin来说,这简直是灾难。失去合法有效证件,即使以后诈骗集团让其偷渡回中国,恐怕也难免牢狱之灾。 电诈公司蓝海集团位于妙瓦底25号码头的TTM园区,就在莫艾河边。陡峭的超过2米高的河岸水泥护坡上,矗立着一排黑色的铁栅栏围墙,露出略带粉色的公司五层高的办公楼。公司对着码头的围墙甚至有一段是敞开的,但是,公司里没有人敢从这个缺口跑,传闻守护码头的缅甸士兵会对着逃跑的人开枪,对岸的泰国军警会和老板们勾结,一旦被抓到就会被高价卖回来,被送回园区的人通常被殴打虐待、然后不知所踪。2023年2月,在东美园区,一名马来西亚人在雨夜跳河逃跑,被泰国河边穿制服的人从河里拎起,一顿暴打,然后招呼对岸的竹筏,又把他卖了回去。所以,在长达数小时的逃亡过程中,没有外界帮助,“猪仔”是无法安全脱身的。Colin决定给自己找一个外援,能在对岸接应他。 Colin在社交媒体找了一个愿意帮助他的人,向她发送了那张新闻报道的图片和一个谷歌地图定位,希望外援能够找到自己。她的外援则沿着河边一张一张的拍照片,直到Colin得到了外援拍摄的和新闻报道里一摸一样的照片,他们终于能够“接头”了。他留言道,自己下午两点会穿白色T恤,站在楼上抽烟,如果看到了到达岸边的她,会朝她挥挥手。 TTM园区这个角度的影像多次出现在外媒报道中,因为这个园区是个联合国,做外盘,也就是针对外国人的诈骗盘,园区里来自第三世界的外国人也很多,在国际反人口贩卖组织中名闻遐迩。2023年7月1号,在同一个盘口的23个印度人,外加1名尼泊尔,不丹、斯里兰卡、巴基斯坦等总计27人,向反人口贩卖组织求救,印度政府给缅甸外交部、内政部、国防部等部门发了公文,要求释放被拘禁和虐待的印度人。这家名叫嘉瑞的公司,只答应释放其中确定身份的8人,并提出苛刻要求,要求在接近妙瓦底镇宵禁时刻,来园区接人。妙瓦底一支部队带了两皮卡车,全副武装的士兵准时出现在园区门口接人,园区立马改变态度,说不麻烦来接了。第二天,全部27名外国人被送到了妙瓦底警察局。妙瓦底是一个靠枪说话的地方。 就在Colin准备逃跑的当口,还发生了一个意外,公司里有三个人翻墙逃跑,其中一个翻墙后,顺利跳进河里跑掉了。Colin听说,另两个人,一个被公司保安抓住,另一个被街上缅甸人抓住,两个人被送进“兵站”了,不死也得脱层皮,说不定会被卖掉。同时,园区开始施工把靠河边接近3米高的围墙,再增加50公分,还加强了保安措施,Colin感到生死由命,他决定提前在围墙合围前逃跑。 Colin的外援在湄索警察局的看守所,联系到了从Colin公司里逃掉的人,那个人叫阿祖,和从恒升园区里逃出来被打断腿的大雄关在一起,用胳膊挡着脸正晕晕沉沉的躺在地上。阿祖是广东人,被人以高薪带货名义骗到秒瓦底,阿祖到公司的第二天,通过家里报警,和中国警方接上了头,阿祖在园区这十几天,就一直在策划逃跑。“墙太高了,摔惨了,到现在都浑身疼。在水里扑腾了半天,累到虚脱,才发现水只有齐腰深”。 外援告诉Colin,她认为现在缅甸士兵应该不会开枪,Colin在一番权衡后,决定冒险从大门口,在保安眼皮子底下直接跑。 下午两点,正是一天中太阳最辣的时候。河对面的泰国一侧,一点遮挡都没有,阳光反射在码头水泥路面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码头公路的陡坡是细砂石铺成的,一走一滑,没走上几步就让人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很快一个白影冲了出来,朝着从草丛后站起身的外援挥挥手,紧接着一个黑影也追了出来,那是保安。白色身影“扑通”一声,一头扎进河里,紧随其后的黑衣保安也跳上了停在岸边的船上,准备开船追赶。转瞬的的功夫,对岸园区里的保安黑压压出来十几个。已经冲到河边船上的外援慌不迭地跑向岸边泰国边防军营地大喊,“有人偷渡!” 河对岸的保安停止发动船只追赶,听到动静的泰国边防军也端着枪向着河边就冲了过来。 河对岸园区的人许久都没有散去,坐在泰国边防军防晒棚里的Colin把坐外侧的靠河边的外援拉到自己身后,挡住她,用手指了指对面办公楼楼顶,“站那的女的是我们公司老板,福建人,在警方通缉名单上”。 和泰国边防军回到河边描述逃跑经过的Colin,在离开时,突然朝对岸嚣张地画了一个爱心,微笑鞠躬,做了一个告别手势,转身跟着边防军离开了河岸。这一幕,震惊了现场所有人。 流水作业规模化的欺诈产业 妙瓦底镇除了镇警察局前的主干道比较宽,其余街道都狭窄而曲折,两侧高高低低挤满缅甸人做生意的店面,商品一直堆到街上,略显破旧拥挤。到处可见园区的围墙和铁丝网。但是面对泰国莫艾河这一侧则豪华气派,一溜的宽阔的码头和供人行走的台阶,赌场浮夸风格的建筑,和金灿灿的佛塔交相辉映,感觉恨不得把“有钱”两字贴在墙上。 狂掷一金的豪赌、夜总会的狂欢和大多数电诈公司的最底层的“猪仔”无关。“猪仔”日常工作其实跟在普通血汗工厂打工差不多。住6人一间高低床的宿舍,在食堂,端着不锈钢盘子排队打菜,长条凳子和长条桌。大部分公司早上报道唱歌点名,晚上下班总结一天工作,有的苛刻的公司,为了防止员工上班摸鱼,规定一天只能上5次厕所,每次10分钟,超时间体罚。大多数一线狗推们的生活单调而乏味,生活两点一线,宿舍到办公室,很多人都有每天超过12小时的工作的经历,休息日也不许离开园区。 “小北”在Colin园区隔壁的20号码头濎盛园区已经待了大半年。他在网上找了一份报酬丰厚的工作,从西双版纳偷渡到小勐拉人肉带货。“带货”是一个骗招惯用的话术,在路上转了6天后,中午时分,他们到了目的地:厚重的铸铁门拉开,三栋黄色豪华罗马风格的楼围着宽敞大气的中庭出现在眼前。 到公司拍了照片后,“小北”随即被带到了一个办公室,里面人跟他们说,你们被人骗了。现在想走,跟家里要40万放人,要么给他们10分钟报警。“小北”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什么也没说。接着是发放被子等生活用品,安排宿舍。吃完中饭,“小北”被带到了公司上班,第一节课被教授规矩,以及公司红线在那里,处罚是什么。然后发纸笔抄公司管理的规章制度100遍。这也是电诈公司惯常管理手法,公司老板把监狱的管理都照办了过来。 电诈公司把运营的成本和风险都转嫁到狗推身上,列支各种“资源费”“渠道费”“加粉费”克扣工资。“猪仔”们在园区的吃住以及偷渡的费用以及个人预支都会被公司在离职前算得清清楚楚。小北的赔付是40万人民币,因为老板对这个电诈项目投资了4000万,公司100人,每人摊40万。 所有的工作都在在严密监视下,诈骗行为已经形成流水线操作,这使得诈骗行业规模化、产业化,并极速扩展。大的灰产集团在不同国家、不同园区都有诈骗公司,电诈公司有各种形态和架构,总的来说有老总、总监、财务、后台、后勤、保安、团长、组长、代理以及最底层的“狗推”,即聊天人员组成。 “狗推”分成聊天手和引流手。规模大的,每个聊天手下面会有3个引流手配合,“引流人员”主要负责“加粉”,也就是增加粉丝,去网络寻找添加诈骗对象,毕竟诈骗行业是一个广撒网,才能多捕鱼的行业。如果没有能添加到新客户,就会被体罚。 “你赔的起吗,50万!”小北的耳朵里传来邻近的小组组长的咆哮声。刚才那句“我离职,给赔付回家。”,召来了更猛烈的训斥,随后而至的是一顿噼里啪啦的混乱的挨揍声音。办公室里其他的人都把头朝电脑后缩了缩。正在被训斥的是聊天手。聊天手负责进一步和客户深底聊天。有的聊天手简单培训,教授话术后就能上岗,小北所在公司对聊天有非常严格的管理规定,每天下班检查聊天纪录,说错话就会被罚。 电诈公司的诈骗脚本不好,或者因为外界各种原因,无法骗到钱,或者被警方打击,盘口即将崩掉的掉时候,“猪仔”们是最危险的。小北在濎盛园区待过两个公司,上一家公司快崩盘时,小北他们不但没有工资,还被要求一天上班21小时,前一天加不到新增,第二天不准上厕所。到最后,小北说,公司苛刻到上厕所的厕纸都得找隔壁公司业务员借。再后来,体罚越来越多,加不到新增,变成了打15鞭。公司很多人背上、小腿上都留下了被鞭子抽打的痕迹,永久性留在身上了。最后,公司盘口崩盘,公司所有人被老板打包买给了同在园区现在这家公司。小北说,好容易从一个深坑出来,又扎进另一个深坑,现在这家公司的业绩也不好。公司说业绩再没有起色,就要把他们都卖掉。 “杀猪盘”的精聊诈骗,会详细纪录和所有的聊天对象的感情进展程度,做出评估。还会把诈骗话术培训资料,打印发放供“猪仔”培训。聊天手和引流手配合,5到10人便可成为一个工作小组。这些小组有时会在公司间“跳槽”,而组长甚至可以成为电诈公司的二级代理,并获得人身自由。这被称为“狗代理”,代理下面再发展代理,状况类似传销。有的代理人熟悉行业后,自己开盘直接搞诈骗,成为公司老板。 “猪仔”们都是被高薪吸引而来,无论是自愿还是被骗到园区,抵达园区时,都已经欠了公司一大笔路费。2022年年底,泰国严厉打击灰产,曝光多起灰产人员持有语言学习、义工签等长期签证。泰国宣布收紧签证政策,灰产人员的续签费用一度升至1万人民币续签一次三个月。在妙瓦底干活的大部分灰产人员的签证处于过期状态。 很多人辛辛苦苦敲了一年键盘,最终不但没挣到钱,因为签证过期,或者根本没有护照,偷渡回去的路费或者过海关的罚款还需要跟家人要。 即使挣到钱,有人也成了B级通缉犯。在这里,钱往往转眼即逝,来的快也去得快。名牌手表和豪车是大小老板身份象征的标配,尽管买了豪车只能在不大的园区遛弯。 公司鼓励“猪仔”们把挣到的钱“内循环”花在电诈园区提供的外卖食物、赌博、香水、手表之类的奢侈品、K粉之类的毒品以及性服务上,甚至愿意借款给“猪仔”们透支,借款是变相的卖身契。没钱的“猪仔”直接在多人宿舍招嫖,有钱的住别墅按月或者年包养,而沾上赌瘾的“猪仔”更是万劫不复。 参与诈骗的人员,被殴打、拘禁,是人口贩卖、强迫劳动的受害人,在某些精心设计的欺诈链条中,被诈骗的人,也参与欺骗,是产业链的一环。在这里受害人和罪犯的界线并不清晰可见。 出逃后的回国之路 Colin被泰国边防军送到湄索移民局后,被移交给了警方。在警察局等待开庭,泰国警察局并不处理诈骗或者人口拐卖相关案件。法庭审理时只问了Colin的名字,Colin回答几个yes审理就结束了。在法庭这里只有两类:非法入境泰国或者非法滞留。Colin有泰国签证,属于后者,法庭宣布罚款1500铢,然后遣返。Colin并没有泰铢现金,也无法使用是支付宝微信支付,被送回了警察局看守所,关押一天可以抵500泰铢罚款。 坐满4天的Colin,随后被转送到曼谷移民关押中心(IDC)。只有在曼谷IDC, Colin才能向中国大使馆申请遣返回国。大使馆从接受处理,到下发回国证明的文件,需要一个月时间。 Colin来自“楚尾粤头”之称的湖南郴州的一个小山沟里,这个山沟是有色金属富矿区,叫香花岭。在20世纪90年代鼎盛时期,来自河南、贵州、湘西等9省10万掏矿大军汇聚于此,这里据说出了好几个亿万富翁,和一大把千万富翁,一时灯红酒绿,豪车如云,人称“小香港”。这里的人习惯了撞“快米”,也就是挣快钱。Colin是跟着老乡出来的,在他们公司,Colin有5、6个老乡。 Colin也很害怕警察,因为他为诈骗集团工作。缅北地区首批回中国的涉诈人员,不加区别,都作为罪犯会被关押在云南临沧拘留中心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等待各地警方领走。一眼望不到头,两个警察押解一名带头套的犯人整齐下高铁的视频吓坏了很多人。 Colin通过中国警方设法联系了Colin的家人,警方通知他们去办了报警手续。Colin的家人加入了中国大使馆工作人员为回国人员家人建的微信群,在群里等待回国证明下发以及购买机票。从曼谷移民局回家的人,只能飞昆明,落地后接受警方的询问。并且,一架航班只能有三个这样的人乘坐,并且不是每架航班都接受这样的乘客,这是罪犯的待遇。 2024年春节来临前,Colin终于坐上了飞往昆明的航班,而阿祖至今还在曼谷移民监狱等待回国旅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