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代人从小到大,人生其实都跟六四紧密相关。作为一个八零后,我个人的六四记忆,是人生中极为重要的思想资源,从六四问题开始关心当代中国问题,甚至和人生变动也紧密相关。 自从胡耀邦去世后,广场上开始有人,中央电视台就持续有报道。直到部队进城后,感觉到有些暴力了。我记得有三四个解放军战士被烧死,或者被以残忍方式致死。我到现在都能记得他们的名字,因为每个人名字当中都有一个国家的“国”字,崔国政、刘国庚和李国瑞。尤其在复兴门桥上的尸体,对小孩子来说,当然很吓人。那时候小学三年级,我还挺义愤填膺的,但是我越长大,越发现事情不是那个样子。 五月开始绝食的学生,在十七天之后,被北京市民用板车送到了附近的复兴医院去救助,这当中就有我后来的好朋友,北师大毕业的作家王小山。他是第一批绝食学生。事后多年,我也听他讲述了当年的故事。 感谢大学:认知作为“禁忌”的大屠杀 我上了中学之后,英语老师当年上过广场,他甚至就站在一台坦克上在挥舞旗帜。关于六四,他没有在课堂上公开讲过,私下他跟我们回忆过,当年在天安门广场上的经历。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他讲的和我从官方那里所获得的天安门事件的事实不一样。当然,现在不可能有中学老师给学生讲六四了,会被举报的。 我比较系统地去学习关于六四的知识,是在大学。九八年我上大学时,当代文学的老师给我们上第一课的时候就说:这个学期我来给大家教当代文学。当代文学没什么好讲的,前十七年一片沉寂,中间十年一片混乱,只有八十年代初才有几篇可以看的小说。在那场大屠杀之后,又陷入一片死寂。 学生们都很惊讶地问老师,什么是大屠杀?这个词汇对我们刚刚步入大学的年轻人确实造成了非常震撼的效果。老师就花了一周时间在课堂上给我们讲了他参加六四的前前后后,以及他对于六四的看法。 我们很快就知道这是一个禁忌话题,是一个不可以被提起的话题。我一位同班同学,1999年6月4日,在学校海报栏贴出来一张海报。那张海报横跨三幅,画了一个裸体女性躺在那里。海报下面的字写的是:纪念中国第一次人体展览十周年并以此纪念那个时代。底下又写日期:1989年6.4—1999年6.4,十周年。 这张海报贴出去不到十五分钟就被保安撕下来,并没有在海报栏里存在很久。这位画海报的同学,有三天没在学校,我们后来才知道他是被警察叫走了。我一直满佩服他的勇气。因为这张海报让我第一次知道,我们如果谈论六四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大二时,一位师兄在喝酒时偶然提起这个话题。我就说蛮想知道更多信息。这个师兄就刻录了一张光盘给我。这就是卡玛的那部《天安门》纪录片。我当时非常害怕,寒假时带了光盘回家,趁爸妈不在的时候偷偷看。那部片子时间很长,有三个小时。看到中间看哭了。虽然现在有人批评卡玛说这部纪录片立场更接近官方,但对一个大学生来讲 ,能看到这样的纪录片已经非常难得。 我在学校图书馆寻找关于六四的书籍,但完全没有任何可以让人了解到六四的书籍。那时候我们已经开始上网,有一个名为64memorial的网站,上面有大量回忆文章、图片甚至视频。九九年网速不是很快,看视频也很卡顿,但非常有耐心地去看那些视频。 当时天涯、西祠胡同等一些论坛里也会讨论六四,都是非常隐晦的方式。西祠胡同有一个版叫“黑色刊物”,是秘密版,必须经过版主的同意,才可以进去。里面几乎都是熟人,可以比较自由地讨论当时发生了什么,大家对此的看法等等。2000年六四时,版里发了鲁迅的《记念刘和珍君》。没多久就被删除,我们又学会了:影射都是不可以的。 感谢北京:广交六四亲历者 2002年,我毕业去北京做了记者。到了北京之后不久,就迅速认识了一批天安门的亲历者,比如晓波老师夫妇、徐友渔老师等人,还有天安门母亲等。在日常吃饭或聊天中,很多人都会回忆当年的事。 我当时住军事博物馆对面,每天上班坐地铁去建国门。每年6月3日和6月4日两天,北京地铁一号线是不会在木樨地站、天安门东站和天安门西站停留的。官方有一个专门的术语叫“甩站”,其实是不想让大家在这三个地铁站聚集。 2006年6月3日晚上,我去木樨地地铁站,有一些人在站外点蜡烛,来了大批警察。我就去木樨地27号楼后面的小卖部买烟。那里坐了很多老头、老太太在乘凉。有一个老太太很好奇地问其他人:外面来了那么多警察,是怎么回事啊?然后另一个人就回答:就是六四啊。 我听到那个轻描淡写的口吻还是满震惊的。因为北京市民事发17年后去谈论六四时,六四已经是寻常的历史事件。这些老人家肯定是当时的亲历者,我无从知道他们当时的经历,但很明显,这件事已经变得非常平常,可以用这样轻松的语气来谈论。 北京市民都知道,地铁在六四纪念日前后不会在木樨地站和天安门东、西站停留,这是很多年的地铁传统。但是恰恰是因为这样的禁忌,所以很多人会问为什么地铁不在这里停?那我就会告诉他们,是因为防止大家在木樨地站、天安门东、西站停留。 六四事件是八九到现在中国最大的禁忌,作为媒体人,我非常清楚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谈的。我做编辑好多年, 其实有好多作者会在文章当中有意无意地提到或是影射到,但都会做删除处理。想想也挺讽刺的,这个国家最大的禁忌是天安门广场,恰恰也是国徽图案,是所谓的国家心脏以及政治宣示的符号,这种在“需要传播”和“禁止传播”之间构成的巨大张力,也是六四问题“迷人”的一个原因吧。 感谢香港:维园集会和书籍中保存的记忆 2008年春天我去台湾采访大选。到台北次日,在一个偶然的饭局上,遇到六四亲历者王丹、吾尔开希、苏晓康还有张健等人。我当然很好奇,作为后辈我就一直在提问,后来又见过几次,都是聊这个话题。 后来就在台北还有香港的图书馆里找到了大量关于六四的书籍,主要是回忆录,我几乎是如饥似渴地阅读这些在港台出版的六四书籍。2011年春天我去香港工作,6月初就有维园集会,那是我第一次参加维园集会。 6月的香港非常热,下午三点太阳正炽的时候就去铜锣湾。我进到维园时,看到各种各样的标语,支联会的人把刘晓波铜像推到球场中央。那时刘晓波已经系狱,看到铜像就很难过。 那天晚上对我人生改变很大。我发现香港是一个特别特殊的地方。我作为一个记者和作家,在中国大陆不可能记载、不可能发布任何关于六四的文字,但是在香港这些都有记录。十几万香港人在那天晚上聚集在维园,一起去纪念六四,我就发现这些年我被压抑的那个状态,突然被释放、或者被理解。 大概从八点钟开始就坐在那里一直哭。次年的维园集会,我陪王小山一起去的,他是晓波老师的学生,堪称私淑弟子。他是第一次参加维园集会,晓波铜像一推到广场上,他就开始哭,一直哭到集会结束。那天晚上我们还见到了被坦克碾断腿的方政。 后来我一直很关注香港问题,因为我在香港学会了做一个正直、有勇气的人。香港是中国的体外U盘,为中国保存了非常多的记录。我在香港也读了王丹、吴仁华等人的回忆录,以及赵紫阳的《改革历程》,这本书要和李鹏的《六四日记》去对照看。《六四日记》里面讲到天安门的决策是怎么出来的。还有许家屯的回忆录,这本里面很有料,要和周南的回忆录对照看。这段时间我在北京见到了杜导正和李锐。杜导正有一本回忆录《一颗平常心》,有很多篇幅描述六四。 我对六四的认识和学习,就是通过互联网和各种各样的回忆录,主要是依靠书籍。当然还有一些亲历者的讲述。维园集会每年都有亲历者去讲述当年他的记忆,以及天安门母亲的讲述。香港维园集会从前年开始就停了,香港作为中国的六四记忆体的这个历程已经结束了,而且香港的六四纪念馆也已经关闭。 六四:作为成长重要的思想资源 我常常觉得,中国当代很多问题,需要回到六四才能找到答案,六四发生时我还是个孩子,在我长大的过程中,六四成为我的一种重要的思想资源。我发现很多待人真诚、学识渊博的朋友,都是六四的亲历者,但他们不能在中国发表文章。现在有的入狱了,有的已经去世了,有的出国了。我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 这么多年我自己比较苟且。我在国内还能发表文章的时候,从来没有提及这些东西。我在香港报纸上写过好几次关于六四的文章。接受《铿锵集》采访时,我说,作为中国人,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小的中宣部。我们知道什么事情能谈什么事情不能。 六四就是最大的禁忌。人在年轻的时候,有小孩子那种反叛感,越不让你知道什么,就越想知道什么。去年李佳琦带货的时候手上拿了一个坦克蛋糕,直播室立即就被关了。我把它称为“伏地魔悖论”。《哈利波特》里,伏地魔这个名字是不可以被提的,但是也从来没有人说过不能提,但一提就招来祸端。 中国发生过很多类似事情。几年前小蓝车在6月初有个市场活动,小蓝车APP上面有北京地图,上面有一排坦克,然后让用户在6月寻找坦克。这个APP立即就被关闭,几千人失业。这些年因为六四被撤职的、被迫离职的以及失业的人,不胜枚举。 六四在我成长过程中,是一把理解中国和自身处境的钥匙。我和这个国家的关系是什么?中国的今天为什么会是这样子?一个国家以及一个人的现在,就是由历史和记忆构成的。历史与记忆决定了今天的问题如何解决,以及未来这个国家、这个人的走向。所以讲述这些历史故事,恐怕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事。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