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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学运的“红色东风”——戈达尔电影里的中国

回到上世纪六十到七十年代,戈达尔及不少法国影人,甚至当时的有为青年,其实“大吹东风”——毛泽东思想及文化大革命之火,在法国引起热话。
撰文 | 陈子云
09/20/2022
本文共3612字,阅读时间约5分钟

法国导演、新浪潮电影奠基者戈达尔(Jean-Luc Godard)的死,不少人都说是一个电影年代的终结。然而,讨论“终结”之前,我们应该怎样认识戈达尔及法国新浪潮带给世界电影,更重要的是,带给华语电影的深远影响?最起码当我们入场看电影,总会见到“某某导演作品”,其实已经是法国新浪潮提出的“作者论”在今天的馀绪之一。

 

而戈达尔,相信是作者中的作者。

1966年6月27日,在柏林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的戈达尔。
1966年6月27日,在柏林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的戈达尔。(AP/Edwin Reichert)

 

战后冒起的法国新浪潮

二战结束后,欧洲多国饱受战火摧残,在意大利诞生的“新写实主义”掀起电影美学探讨的先声。由罗西里尼的《德意志零年》、《罗马不设防》等呈现大战之后社会现实的作品,到德西卡《偷自行车的人》、《擦鞋匠》,以及维斯康蒂的《大地在波动》、费里尼的《浪荡儿》、《大路》等,倾向运用自然实景及素人演员,同时亦保留厂景,让厂景实景化,让电影在某种意义上走出片厂之外。编导贴近现实,并针对战后意大利社会众多议题,如基层生活、经济模式、战后平民的心理状态,也有编导自己观察现象、归纳事件与重构现实的美学在其中。

 

而承接新写实主义的养份,在1958年到1962间,法国涌现一批年青人纷纷拍摄处女作品,当中大多数人没有在片厂拍摄电影的资历,反而以影评人为首,以镜头作笔,化身“作者”创作。特吕弗的《四百击》与戈达尔的《筋疲力尽》并称为法国新浪潮最享负盛名的作品。当中的革命性在于,法国新浪潮一新僵化呆滞的电影产业,自觉思考电影作为“第七艺术”的複合特质与社会的连结。

戈达尔1960年的作品《筋疲力尽》
戈达尔1960年的作品《筋疲力尽》剧照。(StudioCanal)

 

在影评人巴赞创立的《电影手册》裡,一众年青影评人激烈思辩,从一批四十到五十年代经典荷里活的片厂导演当中,分析出美国片厂制下的名导如希区柯克、尼古拉斯・雷、比利・怀尔德、奥托・普雷明格等人的作品,其实拥有他们鑽研的母题与美学思想,确立导演作为电影第一作者的身份。导演应该是一部电影的真正作者,而要成为作者,则要达到编导合一;在每一部电影拍摄之间形成个人风格,以致只看一个镜头便能辨认出导演身份,并像作家一样持续围绕他的创作母题,反复以影像思考。

 

法国新浪潮的关键之处,同时也在于社会气氛大变,从困境之中挣扎,咆哮出改革的先声。1958年法国殖民地阿尔及利亚爆发政变,脱离法国控制成立新的共和国,二战期间的法国标誌性人物戴高乐出山再度掌权,保守与新生的诸多思潮相互角力,包括罗兰・巴特与雅克・德里达带来结构主义转向、萨特与加缪阐发存在主义、阿尔都塞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再探讨,同样刺激新浪潮一批影人思考电影的本质,并从美学开展革新。

“第五代导演”张艺谋1991年的剧情片《大红灯笼高高挂》。
“第五代导演”张艺谋1991年的剧情片《大红灯笼高高挂》。(电影剧照)

 

法国新浪潮为华语电影带来的影响

法国新浪潮之后,大约每十年必有一个地方受到其影响,有如拍岸潮声,催生出当地的新浪潮电影。西德在七十年代催生出《奥伯豪森宣言》,以亚历山大・克鲁格为首,宣称德国“老电影已死,我们相信新电影”(Der alte Film ist tot. Wir glauben an den neuen)。在亚洲,香港一批年青影人于七十年代末陆续拍摄电影,当中多数人曾留学外国电影系,把外国思潮带入香港电影生产。不同的是,香港新浪潮并没有公开宣言,没有统一的美学目标及策略,而他们当中多数人都有在电视台拍摄剧集、单元剧的经验,已非完全置身体制之外。随着八十年代港产片变得更繁荣,香港新浪潮导演如徐克、许鞍华等人也很快改到商业片跑道上,促成八、九十年代港产片的黄金时代。

 

八十年代,台湾与中国同样有其新浪潮。台湾自“健康写实电影”不被观众买帐后,在中央电影公司总经理明骥的支持下,年青编导人才如万仁、杨德昌、侯孝贤、吴念真等得以拍摄电影,透过写实的主题,关注大众真实生活及共同记忆。像是1982年的《光阴的故事》、1983年《儿子的大玩偶》,都是“台湾新电影”初试蹄声的作品,同样是短片集形式,同样贴近台湾乡土情怀,并随即引起新旧电影的大论战。

 

中国方面,自1984年起,西方电影思潮得以陆续进入国内。84年起,中国电影家协会接连五个夏天举办讲堂,邀请各外国知名电影学者来华讲课,而北京电影学院作为一个重要基地,培养出张艺谋在内多位“第五代导演”。在“改革开放”宽松的思想自由环境下,“第五代导演”关注人民原始粗犷的生活习气(《黄土地》)、封建礼教与欲望的矛盾(《大红灯笼高高挂》)、讽刺体制腐败丑恶(《黑炮事件》)、反思历史伤痕(《蓝风筝》),每个导演不因循过去共产社会“文艺为政治服务”教条,创意运用镜头调度与色彩,贴近乡土情怀,观察并书写当代中国社会种种现象。

“第五代导演”电影 《黄土地》、《大红灯笼高高挂》、黑炮事件、《蓝风筝》
“第五代导演”电影 《黄土地》、《大红灯笼高高挂》、《黑炮事件》、《蓝风筝》

 

直到“第六代导演”,当中最为知名的导演贾樟柯,也是走在这条道路上,其早期作品《小武》、《站台》贴地刻划当代山西的人情百态,折射中国社会现实。就在戈达尔离世之后,贾樟柯发文悼念,引述其“电影是每秒24格的真理”的名言。 

 

不论是中、港、台,在继承“作者论”的前提下,影评人与学界都重探过去多位中国导演如费穆、蔡楚生、谢晋、胡金铨、李行,鈎沉他们作品中的作者风格与母题。

戈达尔1967年所拍摄的《中国姑娘》,把中国的革命干部、党支书、标语旗帜置入于巴黎一众左翼青年之间。
戈达尔1967年所拍摄的《中国姑娘》,把中国的革命干部、党支书、标语旗帜置入于巴黎一众左翼青年之间。(《中国姑娘》剧照)

 

戈达尔的“毛年代”电影作品

风声与浪潮来回往返,法国新浪潮的遗产影响世界电影深远,为华语地区电影带来美学革新。但回到上世纪六十到七十年代,戈达尔及不少法国影人,甚至当时的有为青年,其实“大吹东风”——毛泽东思想及文化大革命之火,在法国引起热话。如果我们要好好的悼念戈达尔,他的“东风”绝对不可忽视,一如《电影手册》于1985年出版《戈达尔论戈达尔》散文集,便为他在1968到1974年时期的电影创作命名为“毛年代”。

 

1968年,法国爆发学运,学生不满保守政治,联合社会各阶层参与抗争,近一千万人罢工,当时就任法国总统十年的戴高乐逃到西德,社会瘫痪近两个月。身为电影人,戈达尔其实早就留意到六十年代世界各地政局大变——1966年中国开始“文化大革命”、1967年的西柏林,学生抗议伊朗独裁者,有人死于警方枪下、1967年古巴革命英雄切.格瓦拉在解放玻利维亚期间牺牲、1968年捷克的“布拉格之春”遭到苏联镇压、美国在越南战场展开“春节攻势”⋯⋯

 

戈达尔不但继承《筋疲力尽》裡针对电影语言的革新,同时日益对社会局势、政治思潮更加敏感。对他来说,电影不但要从内部革命,也要将电影变成在现实政治中有力开创新局面的利器,电影不再只是大家走入电影院接收意识型态的媒介,若要抛弃影像的幻觉特质,就要把电影与政治、策略紧密扣连起来。他有句话形容自己製作电影的要诀:“不要做政治电影,而是讲求政治策略地去做政治电影。”(Ne pas faire de films politiques mais faire politiquement des films politiques.)换言之,戈达尔往后一生离群索居,持续思考电影本质及今时之用,并认为对方背叛了新浪潮精神,与特吕弗分道扬镳,正是他坚守的“两面作战”策略。

 

1967年《中国姑娘》电影海报
1967年《中国姑娘》电影海报

他在1967年所拍摄的《中国姑娘》,把中国的革命干部、党支书、标语旗帜置入于巴黎一众左翼青年之间,但他未有明确表达立场,只是不断置换戏剧情节与现实的访谈,让激进左翼政治各种立场相互碰撞,众声喧哗。同一时间,他又响应另一位新浪潮大将克里斯・马凯倡议,联合创作影片《远离越南》(Loin du Vietnam)。他拍摄的部份名为〈摄影机眼睛〉,不但遥遥致敬苏联影人吉加・维尔托夫当年提倡的“电影眼”(Kino Eye)运动,也进一步阐明他的美学:反思声、画、现实之间的关系,声画的万变组合如何介入现实;并在镜头前亲自讲述他对越战的感受。

 

这个“毛年代”,戈达尔与他一位深受毛思想影响的学生让-皮埃尔·高兰(Jean-Pierre Gorin)紧密合作,并建立了吉加·维尔托夫小组(Dziga Vertov group)。“五月风暴”期间,他甚至解放电影生产与放映的规范,製作“电影传单”,即把一系列在形式及内容上同样具有明确激进政治理念的短片,像传单一样在街头“派发”。至此,戈达尔的电影已经从一般意义上的电影剥离出来,他是理论性的电影,论说的电影,也是唯物的电影,破坏电影自发明出来便已具备的唯心致幻印象。

 

2018年是“六八学运”五十周年,戈达尔生前最后一部作品《影像之书》(Le Livre d'image)也在同年推出。五十年过去,作为见证者、参与者,也承受了“革命”之后的漫长岁月,他以现在呈现过去,念兹在兹,都是影像的运动(从一个图像到另一个图像之间的运动),引伸起世界各地纷扰不息的抗争运动。

 

现在就存在于我们的视与听,连接到摄影机运动的分分秒秒。现在,就是运动。过去是莫大而坚固的存在,所溢出的,即为戈达尔所运用,在《影像之书》中跳接出现的种种片段。无论是旧电影,还是新近的武装冲突纪录片段,其实都已成过去。然而他既是电影人,也是革命者,创作形式和他带出的信息同样激进——不要沉溺过去,过去并非不能击倒,只有再三奋斗,憧憬乌托邦实现的一刻。

 

戈达尔担任旁白,老人论说到激动处,不住地咳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一个电影时代完结了,但戈达尔的革命之路永远不会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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