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年 9 月 8 日英女王伊利沙伯二世高龄去世,在世界各地引起巨响。联合王国内部几个实体,包括爱尔兰、苏格兰、爱尔兰、威尔士,开始讨论上一个时代的英国统治和君主制本身。 举国震动之中,亦有将女王与君主制分开,典型意见是《纽约时报》的文章“哀悼女王,而不是她的帝国”,敬重女王其人自我克制,成为一种服务国家的公务员,但同时检视大英领土的血腥去殖史,也主张现时的英国君主制要有所改变等等。 自从伊利斯伯二世 1952 年登基到今天,曾经统治半个地球的大英帝国,收缩成联合王国。很多殖民地相继独立,但同时与英国保持某种关系,或者完全“独立成家”。一众前殖民地的独立结果吉凶难料,他们在英国人离开后,也需要长期面对英治时期的遗产及阴影。英女王逝世,全球被大英帝国波及过的人口,也不由自主对“大英”进行一次总结算。 作为相当近期 (1997 至今)脱离英国统治的香港,也是众声喧哗,人人感受极大。排队到英国馆事馆献花致意者,排了几天,很多人写下各种感言。 粤剧明星罗家英在 Facebook 写下悼亡词,瞬即要上微博认错,重申自己一直持特区护照,一直以身为堂堂正正中国人为荣。无论因为什么原因,英女王驾崩事实,令一直逃避的事情无法再逃避。女王之死,港人的英治记忆复活。时至今日,查尔斯即将于2023年5月进行加冕典礼,一代香港人的英治记忆,自铺天盖地的悼念开始至今8个月后,再沉淀反刍。 过去香港何而成功已无共识 当时的献花人朝,亦是香港的反修例运动遭镇压、COVID 疫情爆发之后,第一次出现这种人数的“公共集会”。以 2010 年的标准,英女王逝世在香港是触发了一次“小型社会运动”,而现实的上空也有中国和香港之间的空战。身份认同、文化认同、历史认同之争,再次爆炸。 当时的“英女王运动”在香港,并不只限于一种民众的策略利用,因为当中的感情是真,便自然会引来其他阵营质疑,这感情是否一种奴化的产物,甚至无视历史。 很多女王哀悼者都用不同语言写下:感谢在英女王治下,香港从一个小渔村发展成国际大都会。这触动不少人的神经,很快就在舆论界变成一种看法之争。有人说,这种讲法高度简化了历史过程。首先英女王并不直接管治香港,把英治时期认为是女王治下有张冠李戴之嫌。有人问,难道香港变成国际大都会,英女王的作用会比历代香港人自身的打拼还低? 香港 01 一篇评论指出,英殖当局在后期的善治其实充满功利成份,这是因为他们决定在 70 年代开始累积香港民心,筹谋将来谈判香港未来问题,可以增加谈判筹码。而当时香港的上升,其实也有赖当时英国所不能控制的外围国际形势,质疑英国的作用被过度夸大。 彭定康当年设定的议题 怎么看这个遗产或阴影,是香港社会在 1997 年至今一直没有平息的矛盾。在亲建制圈子,很多人认为英国人和未代港督彭定康为特区政府留下很多炸弹(各种麻烦)。 “英国人埋下炸弹”在特区初期在社会各处流传的一种疑似阴谋论,包括人人叫救命的高房价格局、地产霸权等深层次矛盾,都被视为英国埋下的坑,令新上场的特区政府怎样也治理不好。 抛开阴谋论,彭定康在香港留下的遗产并不是实体麻烦,而是一个影响深远的观点:香港成功有赖于英国统治。英国人渡重洋而来,异族统治,却与香港人共同缔造了奇迹。彭定康做总督的最后一年施政报告,引用英国作家 Jack London 的诗句形容这奇迹: “宁化飞灰,不作浮尘。 宁投熊熊烈火,光尽而灭; 不伴寂寂朽木,默然同腐。 宁为耀目流星,迸发万丈光芒; 不羡永恒星体,悠悠沉睡终古。” I would rather be ashes than dust! I would rather that my spark should burn out in a brilliant blaze than it should be stifled in dry-rot. I would rather be a superb meteor, every atom of me in magnificent glow, than a sleepy and permanent planet. 彭定康当时将英国人统治下的香港,形容为熊熊烈火、耀目流星,并对这奇迹未来如何持续,衷表忧心。彭留下的观点是:英国管治纵然有不善之处,但总体对香港还是“利多于弊”,英国管治是香港奇迹不可或缺一部份。 新的对抗 作为对抗,在特区初期,一种新的历史观开始被推广。一开始是含蓄的对抗。开始有更多书本和展览强调,在英国人来临之前,香港一带的文明已经非常深远和厉害,在香港“开埠”之前从来都不是一些传说所形容的 barren rock (鸟不生蛋之地)。这种观点在多年前就引入课本,作为“主流看法”以外的另一面补充。 更强烈爱国色彩的讲法,则会更强调英国卖鸦片害人的黑历史,而出兵大清、强迫大清割让香港亦是不义 。(列出当时大英帝国议会对出兵中国亦高度分歧、亦有不少政界人士反对英国向中国输出鸦片) 近年有更多的中港合拍片,剧情会设置在英治年代的水深火热处境,例如警察贪污、白人高层、恶霸、黑帮、贫民区、歧视华人等等,突出香港曾出现的无法无天,英国当权者也脱不了关系甚至是由其一手造成。 既然彭定康留下来的东西只是个概念,反对他这概念的人也只能用概念去拆解概念。这些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消解彭定康和英国人留下来的“观点”:英国 (或更广义的——西方) 对香港的成功不可或缺。 解殖理论 第三类看法则与民族问题较为无关。他们也较多检视英治岁月的黑暗面,例如当年参与学生示威反对英相撒卡尔“殖民条约有效”论的学者罗永生,后来提出《勾结共谋的殖民权力》一书中的“勾结殖民主义”理论,认为不同年代的香港精英都用不同方式,参与了与英国人共谋的殖民主义,两者合流在香港建立的也不是真正自由,而是“虚拟自由主义”:大家貌似都很自由,但暴力和专制只是高明地隐藏,更高明将臣民分而治之。这是在批评香港一班社会贤达和英殖体制的阴暗面。 另一位学者叶荫聪在明报发出《女王已死,女王万岁?》,也是回顾历史,这次是在讲更普罗大众的一众善男信女心态。指出君主制下英王的特权,也渗透到香港英治法律之中。香港法律中最先存在并引用至今的政治罪行,例如煽动罪,其实当初便是以维护英王权威之名而设置。 英国历史上的君主其实都不是英国人,而是来自欧陆的不同贵族,现在的温莎家族是德意志血统,只有一百多年,比香港的英殖时期还短,历史亦当然不如日本天皇。 至于香港人对伊利沙伯二世两次到访香港的亲民好印象,叶亦指出当中的可疑脉络:英王从来不对香港有兴趣,直至港英当局在战后需要预备香港前途谈判,才开始争取民心 (以麦理浩 70 年代十年改革任期为代表),但之前也是先残酷镇压和牺牲“左仔”,洗了太平地,英女王才衣袖干净“华丽登场”,但动机仍是帮忙争取香港人心。 阅后得出的印象就是,香港人哀悼和怀念的对象,可能是一场持续了几十年、精心布局的公关。最后作者亦不无讽刺意味地劝勉港人:“我们是否接受自己活在一个几十年前由在上位者设计出来,但早已不再属于自己,而且已破产的政治幻觉之中?” 这些反方立场,都可视为不同立场人士对“彭定康观点”的斗争,但大家讨论的仍然是英国的角色,讲香港的来龙去脉,不承认英国角色其实举步维艰。 偏见的正义 虽然不能说完全认同“解殖”角度,但以上的讲法亦引出一个未被回答的真正问题。问题不是人民为什么对某些事情选择性视而不见,而是为什么他们无视这些事情,而侧重其他事情,这种特定形态的幻觉为何形成? 正如当你问,为什么不少当代中国人会习惯性放大美国的坏,也习惯性放大俄罗斯/苏联的好,便迟早会摸到背后世界观、历史观的轮廓。香港人未必看不到港英政府的公关和铺排,但他们具体上受益,并留下正面观感,纵然他们想过或没想过,自己只是幸运长成在那时代,他们有了好结果,在看不见的地方,代价已经由别人预付。事物的阴阳两面互相协作,成就了上世纪的特定奇迹。 这种“保守基调”确实存在于社会之中,亦可能是香港的基础。剥去这个会否导致香港人失去记忆,忘记名字?确实很多人又感受到失忆危机,便以英女王逝世一事,以肯定英国管治的方式,肯定自身。 对于香港在 70 年代以后起飞这个历史的意外奖品,香港人自身最多只是隐约到奇迹背后,有很多正言若反、看不透的各方权谋在作用,或者是里面充满血泪,但他们必须承认这奇迹,这奇迹定义了香港人的身份,即使有黑暗一面,亦不可偏废。 真实与虚幻之间 无心插柳成阴、历史错摸、真真假假的身份困扰,从出生以来就刻在香港的血液之中。英治时期的香港美好回忆,当中其实存在权谋和布局,错摸出“香港在英治时期充满自由”等种种幻觉,但这其实就是真正问题所在:每个个体在英治时期的生活、斗争和历程,正是这幻觉之上长出的真实植物。很多香港人现在仍然珍视的价值和神话,也是在那段时期形成。 科幻喜剧电影《爆机自由仁》(Free Guy) 里面有一个大型电脑游戏,游戏中一位 NPC (非玩家电脑角色)有一天发现自己是一个 NPC,他向另一位 NPC 朋友透露这个真理,但对方根本无法理解。主角用另一个方法解释:如果你发现这个世界是假的,我也是假的,你也是假的,我们的生活也只是不断重复的程式,一切都是假的,你应该怎样? 对方笑着说,你说我们一切都是假的,但我现在跟我最好的朋友面对面聊着天,很开心,对我来说这就是真实。 并不是说要抛弃“应该求真”的信条,只是人们对一个客观事实的理解和感情,又十分复杂,观点之间、感情之间甚至可以互相矛盾。这是人性,而取消人性维度的历史观察,在极端理性之形式下,其实又是另一种不理性。 矛盾的记忆 90后应该对英治岁月记忆不多。主权移交是我 7 岁时的事。当年知觉还十分懵懂,现在的记忆只有当天整日阴雨弥漫,只能留在家,但平时爱看的午后卡通片不知为何不播,整天就转播一个我当时不理解的仪式。 当时不理解的还有当天对自己对周遭世界的影响。但我们长大之后一般不怀念英殖,同辈中也有人觉得当年被英国出卖,纵然他又同时认同英治时期的香港奇迹,迷恋这地方,想守护它。“历史”往往给人高大上、宏观、数学般感觉,真就是真,我们必须相信有真实,但同一段历史同时是被各人主观地经历。 王室中的明星成员戴安娜王纪 90 年代意外逝世,母亲在电视看到消息,也不禁落泪,但她又从来认同为中国人。这“不协调”到很多年以后,仍然不时在我脑海浮现。 最好不相见 无论未来如何,英治岁月对香港究竟是遗产多,还是阴影大,还是会继续争论下去。只要香港人这个身份还在,还有价值,这个前世的问题就会有人讨论。 大英帝国曾经征服、统治,建立伟业, 她的统治永久改变了地球很多区域的地貌。她来没有询问土著,她离开也没有询问土著。虽然一起创造了奇迹,但中途离去,土著后代饱受认同问题之苦。帝国是伟业,但最终仍是悲剧。 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欠。一种本来不应开始的接触一旦开始,我们可能会创造奇迹,但接触双方也会由此开始相爱相杀,互相亏欠,难以撤清对方。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