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中秋,香港人除了吃月饼,赏花灯,还有一项特别的习俗,就是参加舞火龙活动。香港舞火龙的风俗已有近200年传承,如今以铜锣湾附近的“大坑舞火龙”最为人所知。每年已成为盛会,更与元朗花炮,长洲抢包山等,成为香港其中一张旅游名片。 传说舞火龙的由来,是香港在19世纪中遭遇大瘟疫,村民受神明所指点,用禾秆草扎火龙,请龙神下凡便可驱逐瘟疫。 或许当时真的行之有效,火龙下凡后瘟疫消失,于是这个习俗得以保留,逐渐流传至今。 然而到了2020年,COVID-19蔓延全球,香港连续几波疫情爆发,限聚令从8人变2人,从2人近期逐步回升到4人,公众活动逐步取消,大坑的舞火龙今仪式,年也宣布暂停举行。 为了驱逐瘟疫而诞生的舞火龙活动,到了2020年,却因为另一场瘟疫而暂停,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全港唯一没有停办的舞火龙 但很多人不知道,舞火龙不独大坑一家。香港很多本土文化保留较好的村落,都有村内舞火龙习俗,薄扶林村舞火龙就是其中一个保留传统、本土化较好的,也是今年唯一没停办的舞火龙。 虽未停办,但规模缩水不少,所幸在2019年,笔者有幸全程参与了薄扶林村舞火龙。相较大坑舞火龙的商业化、旅游化,薄扶林村舞火龙更像为村民、街坊举办的庆祝团聚活动,整个流程含有浓浓的人情味。 负责人萧昆仑先生说:“每一年散落在各地的村民都会回来,有些在国外的街坊,为了参与舞火龙也会尽量赶回来。这就像春节团圆饭一样,是大家回家相聚的日子。” 2019年的薄扶林村舞火龙,虽不及大坑隆重华丽,流程也丝毫不怠慢。早在农历八月十四晚,就开始小型庆典,到八月十五中秋节正日,更从傍晚一直狂欢到凌晨。 村民们大概从六点半左右开始“起棚”,全村起坛祭拜,上香祝祷,恭迎龙神,点睛仪式。然后村民、参与者开始在龙身上插香,过程热闹而有趣,没有制止村外人参与,无论男女老少都可以点香插上去。 “薄扶林村的舞火龙虽然是为了薄扶林村而举办,但节日是开放给所有人的,只要你们想来参与,我们就欢迎一起来,也希望能把神明的祝福传达给每一个参与者。”萧昆仑说。 仪式完成后,10多人合力撑起一条插满香烛的巨龙,巨龙由最便宜的禾秆草和麻绳、铁丝扎成,长约30多米,需至少10个壮汉才能舞起。他们举起巨龙,在村口马路上开始转圈跑动,向四周的街坊邻居致意,这是当地人口中的“打龙饼”。 除30米长的主龙外,还有些4-6人扛的中龙。为增加孩子的参与度,萧昆仑和村民特别扎了条小小火龙,可让几个中小学生扛起,与大人的巨龙们一起舞动。 去年,萧昆仑的儿子9岁,担任鼓手,与同龄伙伴击锣打鼓,出一份力。与广东更传统的舞火龙不同,薄扶林村舞火龙不讳男女性别,无所谓年龄国籍,只要有兴趣都可参与,无论扎做还是舞龙。 打完龙饼,巨龙会去祭拜李灵仙姐——薄扶林村独有的神祗。文献记载已不可考,传说中的李灵仙姐甚至有男女不同化身,众所纷纭中已难追寻最初故事,只留5米高的李灵仙姐塔坐落村内,传言这座塔是香港最古老的灵塔之一。灵塔周围两个石狮子,造型古朴可爱,但随村落建起,已成为村屋的部分基石。该塔1916年重修,距今也过百年,村民至今时时前往祭拜,相信李灵仙姐依然庇护街坊。 巨龙拜完李灵仙姐,拜西国大神,随后挨家挨户答谢致意,不光为村民带来福气、祛晦,也是一份感谢。萧昆仑说,每年舞火龙都不曾向外界募集款项,都来源于村民,有些阿婆可能只有几十块,也会拿出来,多少都是村民的心意。“多有多做,少有少做,都是大家齐心。”所以要挨家挨户上门,与街坊共同过节。 稍晚,巨龙带着一众中小龙,缓缓向附近的公共房屋区“华富邨”方向游走,在附近打龙饼,盘桓祈福。华富邨是新加的项目,萧昆仑说,以往都只在薄扶林村附近马路盘桓,然后去瀑布湾,最后送龙入海,完成仪式。但有日遇到华富邨街坊,说大家都住附近,也想参与庆典,一起舞火龙过中秋。 “我们认真想了想,是啊,本来就是为了增加街坊邻居感情的活动,当然要和社区的邻居一起参与。”萧昆仑说,“原本我们还担心会不会觉得太吵或者不同习俗,但他们提出来,我们当然高兴去尽力满足,大家都是街坊嘛。” 这样绕完一圈,已晚上10点多,村民为巨龙换旧香,再燃新火,在午夜迎来仪式中最引人入胜的部分:“龙归沧海”。众人聚着火龙,走入海中,直到水没入胸口,让海水把龙身的香熄灭,送龙神回归大海。 最后的仪式,萧昆仑这样形容:“其实就是一个基本礼貌,我们恭请了龙神来赐福,总要把神再送走,这样才是一个完整的仪式。不做完全套不行的,哪怕你请客人吃饭,总不能吃完饭就把客人丢在一边,更何况是请龙神。” 去年这场庆典一直持续到凌晨2点,送完龙神后众人回村切烧猪,喝啤酒,全村人热热闹闹聚在一起。 由于疫情,这种盛况不复存在 萧昆仑说原本也打算取消活动,毕竟前几天限聚令,还限制着只许2人同行,其他的舞火龙也都停了。但是街坊一句话给他当头棒喝。 “舞火龙是为了驱逐瘟疫而生,现在你居然要因为瘟疫停了,这样不对吧。” 萧昆仑说自己醍醐灌耳,如梦初醒,于是9月中下旬开始重新着手搞舞火龙。他决定时,限聚令还限制在2人。“没有关系,2个人我们就扎一条小小龙,一个人舞龙头,一个人舞龙尾。”萧昆仑说,“哪怕只能2个人舞龙,这个仪式也必须搞。” 他顿了顿,认真强调:“就是因为肺炎,才更要搞。” 近日香港疫情趋向缓和,限聚令放宽到4人,在距中秋还有一个星期的周末,萧昆仑向我展示正在扎作的火龙。 “现在可以4个人了,我们就临时改想法,扎了一个四人舞动的火龙。”他指着初步完成龙身的火龙告诉我,“比去年小了很多啊,去年要10个人扛,今年只有4个人。但无论怎样都要去做。” 火龙体积小,筹备规模也缩水,去年提早一个月就开设工作坊,邀请村外感兴趣的人士参与。今年这些活动统统取消。制作一条火龙工序说难不难,用禾秆草和竹枝为主要材料,经过破竹,削竹,扎骨架,捆草,结铁线等工序,先以竹篾做龙身龙头,然后铺草固定,最后雕琢眼鼻,触须等。 萧昆仑介绍村内熟手的师父,几人合力大概2-3天就扎好一条。但往年为推广扎火龙传统手艺,开工作坊,带新人,反需长达1个月才把所有火龙备齐。 他指着完成一半的火龙给我看:“从早上到下午,已经有大概的形状啦,明天开始认真搞细节,眼耳口鼻,触须那些位置。” 相比去年的热闹,今年甚至连门口宣传旗帜都没有,萧昆仑说由于限聚令,今年尽量低调,只在村内进行。 “所有仪式都简化,只要心意到了,让大家知道,我们薄扶林村的精神还在那就好。”去年从晚上6点到凌晨2点,长达8小时,今年预计缩短在2小时。 “我们就自己村内搞,不出马路了,也不去华富邨了。在村口停车场附近起阵,然后拜李灵仙姐,村内绕一绕,最后在附近的水渠旁边送龙归海。我专门研究过,这个水渠最后也是通向瀑布湾的。” 萧昆仑早前向警署询问,有无能申请如往年出村外舞火龙的可能,得到的回复是限聚令下,批核可能性不大。索性在村内自己小规模舞火龙,“我们没有负担,大有大搞,小有小搞,本来就是薄扶林村自己的节日庆典,就大家别忘了我们的精神,让大家开心一下也好。”萧昆仑这样说,“外村人要来参与,我们是开放的态度,欢迎大家来,但是要守规矩。” 对有可能造成村内人群聚集,违反限聚令的情况,萧昆仑坦言,只能靠自觉:“我们会有义工在旁边劝阻尽量保持社交距离。但真的有人不听话违反,那只能自己做好自己的事情。” 面对诸多困难、阻挠,包括村内委员提出质疑,萧昆仑依然坚持,即便限聚令再收缩到2人,也会想办法举行。因为这是一种精神传承,“如果你今年也来,可能会觉得比去年差好多,而且很闷,但舞火龙不是表演,也不是做秀,而是一个仪式,也是我们薄扶林村的精神。” 他说,希望火龙真能带来好运,驱逐瘟疫,让香港恢复元气。 花毕生精力,保护薄扶林村 采访后,我提出想看李灵仙姐塔。薄扶林村不大,但依山而建,道路错综如迷宫,于是他带着我好好逛了逛,沿路介绍这个香港罕有保存完好的古村。 薄扶林村有超200年历史,坊间甚至一直流传“未有香港,先有薄扶林村”的说法,因为香港1841年鸦片战争后才成为贸易港,而薄扶林村在1819年已有记载。 最早在此定居的是客家人,所建排屋至今还由后人使用,虽然几次修建,外观已与百年前迥异,但偶几间屋顶还保留当时模样。 这条古老的村子与整个港岛耸立的高楼大厦格格不入,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茶楼丶士多丶水果档丶菜市场都有,早上还有鱼档卖活鱼。村内自成一体,不排斥外人,能感受其中浓厚的街坊人情味。 萧昆仑10岁的儿子俨然小小导赏员,带我一路走一路说村子的故事。与路过的每个店铺老板打招呼,在客家排屋附近,他特别请我跟一位长者打招呼,因为这是村里所有人的“叔公”。 这里还曾是牛奶公司的牧场,村旁就是旧牛奶公司,算老一代村民的集体回忆。如今牧场倒闭,周围高楼叠起,小小的薄扶林村显得格格不入,又特立独行。 萧昆仑说从十多年前,发展商就开始逐步在村内“埋钉”,收购土地,为全面收购做准备。但他与一群原住村民舍不得村子,想用尽办法把村留住。 “我们采取的是比较柔和的方法,就是宣传薄扶林村的文化,历史。比如舞火龙就是其中的核心,让政府以及香港人看到薄扶林村存在的价值,”萧昆仑说,“薄扶林村不仅仅是一个旧村落,而是属于所有香港人的一份历史遗产。” 他数着过往与村民一起做过的事,把薄扶林村舞火龙推出去,在2017年终于拿到香港非遗认证。举办各种薄扶林村文化活动,十月的薄扶林村历史聚落节,端午节包粽,新年前夕的菜园地丰收节等。如今薄扶林村已成功申请列入世界文物建筑基金会(WMF)历史遗迹监察名单。 萧昆仑说自己愿花毕生精力,去保护薄扶林村。 坚持舞火龙,也是核心举措。大坑舞火龙日趋商业化,萧昆仑坦言这是个两难取舍:“你想推广出去,必然就要有商业化,或者增加一些新的东西。比如让龙看上去更大更华丽,就可以添加LED灯,为了安全系数可能也就不要插那么多香,或者不让那么多人围上去一起插香,但我不想这样做。因为香火本身就是火龙最核心的价值。”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他也还在寻找一条让舞火龙得以传承、同时尽量保持本土传统的道路。如开设工作坊,在社交平台宣传,邀请村外人士参观丶一起扎火龙等。 针对未来政府规划是否有让薄扶林村消失风险的问题,萧昆仑坦言,自己和村民能做的,唯有在传统文化推广上软性保育,增加村落被收购改建的成本。比如让政府意识到,一旦薄扶林村消失,薄扶林舞火龙也会随之消失。 “所以薄扶林村的舞火龙不能完全商业化,这样就失去了薄扶林村的精神和凝聚力。薄扶林村舞火龙和薄扶林村是一体的,如果有一天薄扶林村没有了,那么薄扶林村舞火龙也不会再有,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薄扶林村,也不会再有第二个薄扶林村舞火龙。” 我很希望古老传说是真的,薄扶林村的坚持能有效,龙神真能听到村民祈祷,让COVID-19远离。但病毒带来的疫情再被控制或指日可待,香港的病是否也能被龙神一并带走?笼罩在香港人心上丶头上的阴霾又几时能扫清? 临别之际,我诚心诚意向萧昆仑祝愿:“希望今年的舞火龙仪式能顺顺利利举行,真的能为香港带来好运。” 站在李灵仙姐塔下那一刻,无神论的我,真真切切地希望有神灵庇佑我脚下所站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