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香港运动期间,于11月中旬,香港多间大学校园外均爆发警民冲突,当中以“理大围城战”的情况最为严峻。香港理工大学因连接港九要道红磡海底隧道,而被聚集的示威者设置路障,并驻守校内;后来警方连日包围校园,封锁出入口,断绝粮草,封城时间长达一周有余。有人称事件为反送中运动以来最大的人道危机。仅11月18日一日,市民发起“围魏救赵”在多地与警方发生冲突,期间就超过1000人被捕。 理工大学冲突因被困者中有大量中学生而为人所熟知。当时校内充斥不少中学生年龄层的抗争者饥困交加,无路可逃,香港中学校长会的代表与数名社会人士曾一同进校劝中学生跟他们安全离开校园,并强调“不是自首”,而是只需向警方登记个人资料便可以回家,最终有逾300名18岁以下的中学生跟随校长团离开。 有人登记后离开,有人逃出,也有人真实地被捕。两年后回望这一天,在花季无忧的年龄,这件事成使得他们的人生走上不同的分岔路。 15岁的故事从10岁开始 “原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从高空游绳完了,路跑完了,安心地坐上回家的车。谁料我安全回家,朋友却在另一辆车中被捕。” 车仔一边说着,脸上带着些微痛苦的表情,像深陷在不敢想起的回忆中。 “下定决心离开理大校园前,我跟不同人商讨如何走、尝试哪种方法较安全,但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方始感到心慌。当找到方法,以为自己顺利离开校园时,却在不久后就被捕了。”回想想离开理大的那天,绿茶如是说。 车仔和绿茶,在两年前理大围困时,都是15岁的中四学生。 2014年雨伞运动期间,绿茶在家人的影响下开始关心政治,那年绿茶10岁。他印象最深刻的,是雨伞运动期间警方第一次使用催泪弹的新闻,当时他坐在电脑前,感觉震撼。“听着新闻直播里的女记者吞吞吐吐,感觉好像真的发生了很大的事情。” 反送中运动期间,不少学校都有由学生自发组织的校内“反送中关注组”,绿茶的学校也不例外。在关注组中,绿茶曾向同学讲解社运,与同校学生一同参加游行,后来逐渐成为前线示威者,多次差点被捕。 小学六年级那年,12岁的车仔在新闻中看见警察开枪。那一年是2016年,农历新年期间旺角爆发后来有人称为“鱼蛋革命”的警民冲突。“我觉得这件事很有问题,然後开始和同学讨论。”这成了车仔的政治启蒙。2019年运动中,车仔同样在自己学校的关注组中,组织过联校中学游行,在校门外派传单和黑丝带。 目前这些中学关注组已经停运。 15岁:离开理大那一刻 进入理大时,绿茶和车仔都刚刚离开被称为“中大保卫战”的香港中文大学警民冲突现场。为了堵塞吐露港公路,示威者与警方在中文大学与警方爆发激烈冲突,在数日之后撤离。他们的行动轨迹就像当时的大多数前线示威者:回到家中休息一天,再在家中看到理大的战况,便决定拿着装备前往支援理大。 “那时候我是早上进入理大支援,直至晚上已经没有方法离开。” 2019年11月17日傍晚,香港警方包围与封锁理大及附近道路,断绝其他人接触与支援理大校内抗争者的途径。绿茶原打算留守到最后。他一开始感觉和此前的街头冲突区别不大,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直到发现走不出校园,才开始紧张。听到警方宣布将校园内的示威者全部定性为暴动,绿茶才开始计划离开。但尝试了不同方法,联络不同界别人士讨论,甚至与同行者出现争执,都没能离开校园。“渐渐看不到出路,才开始感到绝望。” 在理大度过第一个晚上后,车仔在凌晨5时多被新闻程式突然弹出的通知吵醒。他一看到上面写着“警方速龙小队即将冲入校园驱赶抗争者”,立即清醒过来,拉着战友,连群结队地寻找出口。他们从天凌晨找到夜晚,仍一无所获。“兵慌马乱之际,甚至听到子弹擦过耳边的声音。”车仔在心中默念,最多只留两晚,两晚之后铁定要找到方法逃出生天。 在困兽斗的场景下,在场很多人的心态都是尽可能避免追捕。恐惧弥漫在示威者之中。“很多人的心态是被捕就等如End Game,被捕後就会没有前途、自由与人权,慢慢形成心中的恐惧。” 中学校长会的校长代表于18日晚进入理大,以从警方处获得的“登记但不逮捕”承诺,劝谕在场的中学生跟随他们离开。有示威者不认同这个做法,认为他们被警方欺骗或欺骗学生,发生口角。校长们最终带走了300多个中学生。这一场面被纪录片《理大围城》记载下来。而当时的车仔与绿茶正在校园各处努力寻觅出口,对于同一时空发生的一切并不知情。 车仔幸运地找到了其中一条后来证实被不少示威者使用的生路:他攀上高处的一条游绳,可以滑到校园外。“再没有多想,一起沿着绳子一跃而下,半跪跌般落地。但身心都不踏实,在大马路上奔跑,直至有摩托车载我们到安全地方,再换‘家长车’(运动中自发义务接载示威者逃离、支援前线的私家车,因有车一族的运动者通常较前线年长,被称为家长,而被称为家长车)离开。” 车仔顺利逃出生天,绿茶则突围失败,于理大外围被捕。 资料所示,香港警察在理大围城期间,一共使用4发实弹、4,823发催泪弹、4,532发橡胶子弹、839枚布袋弹、778枚海绵弹,合共使用10976发弹药;两年前的理大校园内外,总共有1377人被捕,当中321人被控暴动、非法集结、管有攻击性武器或工具意图作非法用途等罪名。 自此,理大围城成了他俩的人生交叉点。未成年到将成年的他们,踏上名为人生的分岔路。 17岁不再相同的人生 逃离理大之后,车仔与理大围城的阴影共度。他一开始不想再接触任何新闻,也不想再经过理大,不会再带上装备,前往前线。他后来慢慢消化了阴影,可以前往理大附近;如有冲突爆发,他仍会想去看看,但只会身着日常装备,不似从前。 事后很快地,绿茶从被捕的一片空白中冷静过来。他料警方或会以暴动等严重罪名起诉他,因此很快离开香港前往英国,发展第二人生。他在英国认识了不少香港运动的抗争者,孤身一人走到异乡申请政治庇护,他们最初都无依无靠,幸得在地港人组织的协助,生活才得以重上正轨。 “可能我还年轻,很快就适应了新地方、新生活;有家人的陪伴,已比只身前往英国申请政治庇护好太多。” 记录理大事件的88分钟纪录片《理大围城》,除了录下校长们与示威者争论的场景外,也拍摄了示威者在理大期间围困、休息、内讧、出逃、与警方巷战等真实状态,该片主创团队全部匿名。纪录片获阿姆斯特丹电影节、山形电影节等多个国际纪录片奖项。而在香港,该片被电检处评为“三级片”,需18岁以上才可观看。原本置身理大的当局者车仔与绿茶,都没有观看该片的资格。 他们两人均表示有兴趣观看,哪怕在心理上可能仍未准备好,他们同时表示需要正视历史,以严肃的心态去面对既成事实的过往。 “听闻英国会有放映会,我绝对会去看。因为我经常逼自己对面事实,逼自己不要忘记。”绿茶说。“有一句话想向纪录片制作人传达,《理大围城》一片是由无数手足的血肉筑成,请回馈你们镜头下的主角们。” 而在被认定为三级片后,今年3月,《文汇报》发文批判播放该片的电影院,称其散播仇恨国家情绪,要求禁播。随后,预定播放该片的高先电影院和香港艺术中心均取消场次。此后,该片再香港未再有公开放映记录。车仔明年就18岁了,但哪怕他到达成年观影资格,在香港观看该片的机会也微乎其微。 目前快将17岁的两人,也正寻思着升读大学本科的选择。 “曾经想过出走看看世畀,读海外的大学,甚至移民台湾;但(如今)决定留下,等待香港重光成功的可能性。”在经历了运动与出逃之后,车仔改变了自己外出修学的想法。明知在香港当教师的路很艰辛,他仍计划未来大学修读历史系,毕业后到中学当历史老师。他想传承当初被自己的历史恩师启发思考的教学方式。 对车仔而言,只要在香港,拣选升读哪间大学他都没大所谓,哪怕是理大这让他颤抖的场所,只要可以去读,他都愿意克服。 身处英国的绿茶则对自己要求很简单,现阶段没有考虑毕业后的规划,只希望“可以平平安安过日子”。曾经被捕的他言行谨慎,自己的兴趣和专业也不多透露,他与香港的朋友仍有联络,但不如以前多。绿茶希望努力在英国考上大学,留在英国发展,短期的未来亦与回港无缘。“希望能早日在香港和朋友相聚,但我觉得会是很久以后才会发生。” 回家的人,离散的人 理大事件之后,车仔减少了参与运动的力度同热情。他笑言如今回归不问政治的“港猪”生活,吃、玩、睡,买买如今已停刊的苹果日报。“若说后悔,我就只有(后悔)当年把手足留在理大内,而不是与他们留守到最后。每次都会自责地想留在理大死守的抗争者,他们会否有被出卖的感觉?遗憾的是,我们每人都有各自的负担与包袱。” 车仔希望两年过后,自己的意志能够坚定到抵御心中的恐惧。 但他对香港的未来仍抱有很大希望。在车仔眼中,理想中的香港是各式各样的产业都能掘起,大众关注有需要的社群,并伸出援手,破除传统观念,建立互相尊重的环境。激动处,他侃侃而谈:“这一刻,我仍确信着‘煲底相见’会发生。那一刻,整个香港都一定会超开心!“17岁高中生车仔眼泛泪光说,“期待香港有真正民主、独立,中共一定要倒台!” 而流离海外的绿茶却有更多不甘和被遗弃感。“自己被捕后失去自由,面对如此刑罪,每天都提心吊胆,直至离开香港。一直都觉得自己像被用完即弃。前线抗争者用自己生命去保护香港,到头来,香港人选择移民,无人再支持抗争者,无人记得有人默默在背后一切付出。”绿茶坦言,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不一定会再进入理大,皆因他失去的实在太多。 如今的绿茶,在英国上英文课程,与家人过平静的生活,“没有向任何组织提出支援,亦没有向任何人表明自己原来的身份,打算以一个平平常常的香港人生活”。他仍会一直出席海外的香港抗争集会,但自己也认为这些活动的影响不大:“海外抗争不能做出什么效益。我有出席海外集会,是抱着一个告诉世界的人‘我们没有放弃’的心态。” 参与期间,他没有与任何参加者交流,反而令他印象深刻的,是有香港人在集会期间嬉皮笑脸,“好不尊重集会”。 “我希望离开了香港的大家团结,不要做‘港猪’,有活动就出席。你们是踏着手足们的血汗去移民。”绿茶说。“我认为那些选择移民及被迫移民的港人,不应该忘记香港发生的一切,要时刻警惕及出席集会,不要离开了香港就不问世事。” 而他对于香港的心愿也简单得多。他希望香港再无亲中人士,香港人能够一条心;假如能够独立,他希望大家都可以发掘自己的兴趣,一起做一个“平常而快乐的香港人”。“我相信香港终有一日可以光复,终有一日我可以回到熟识的香港,我想自由地回港吃谭仔(连锁米线餐厅)的牛肉重庆三小米线。” (尊重两人意愿及保护未成年受访者,车仔丶绿茶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