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殖民主义”对中国人而言是否已走入历史呢?虽然中国近二十年不断崛起,最后引起整来西方深切忧虑“中国威胁”,进而去到美中脱钩的讨论、全球供应链去风险化的政策。 区议会选举制度的背景是什么?回到故事最初,英国用远洋军舰打开大清国门,强行将香港“开埠”,这一切被后来的国耻史观提供了最初的动力。中国人近代的“百年国耻”(Century Of Humiliation) ,甚至中国的近代,由香港展开。 比起小小的香港,英国更在乎以后的中英关系及商贸大生意,而中国的邓小平则表示“不收回香港,我就是李鸿章”(意指丧权辱国)。中英两国在谈判台反复交锋,中国在谈判中强势得手,成功获英国归还香港及九龙新界的主权,但英国撤出后,仍有义务和权利去持续监察香港易手后的情况,半年发表一次《香港问题半年报告》。这是当年过渡闭局的尾巴。 两种香港观察 自从 2019 年之后,英国政府在“半年报告书”的措词越发强硬。英国政府在 2023 年下半年的报告,批评特区政府在国安法、传媒、地区选举、法律惩治等方面妨碍人权,违反当初的《中英联合声明》。 特区政府和中国外交部亦同样每次严词反驳,强调英国歪曲是非,认为英国在 1997 年之后就丧失香港主权和治权,甚至不存在监察权,并强调香港法律仍然保彰人权。 自 1997 年至 2017 年,英方的“半年报告书”是越后期越被部份网民挖苦。因为无论香港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前的报告书结论仍然是“香港一国两制没有问题”,“整体运作正常”等等。例如说 2017 年的时空,香港已经历过立法会选举首次有候选人被 DQ (取消资格),其他影响 status quo 的大事件亦不能尽录,英国当时没有在“半年报告”劣评现状。西方各国基本上也是如此。 2019 年之前,基于中西经贸政治关系十分紧密,中国又经历了 2008 年以来的经济扩张,香港以往作为一道笼罩中英关系的阴影,似乎早已翻过历史一页。中国未拿回的失土就只剩下台湾。 各界以为已解决的问题,其实未解决,而且问题恶化远早于 2019 年。中英两国政府围绕“半年报告”的骂战,双方各自描绘的香港,其实是在讨论:英国在香港的制度遗留,是利多于弊,还是弊多于利?在“国粹派”思想中,香港人及香港文化演变成如此排拒“中心”,变成“非我族类”的风气,最终是源于英国殖民时期的管治和建设——例如当初立法会有一半的议席可以自由参选和选出,例如在主权移交前就存在已久的区议会。70、 80 年代前后开始的香港民主实验,其实就是将香港社会从一个待人救济安置的难民社会,尝试转型为一个有自治能力的现代社区。 大致上香港人亦将 80 年代开始的连串民主实验,视为香港人争取民主的大叙事起点。这个“民主希望”在多年来不断累积,跨越世代。实现民主的景愿,亦在《中英联合声明》和《基本法》获得承诺。因此 2014 年中国政府发出的《一国两制白皮书》,即被不少香港人视为传来普选梦碎消息,因为文件重申了特首候选人不能由普通公民提名的门槛,候选人需要获得社会精英组成的“选举委员会”通过资格,不同各界多年的“真普选”想像。这梦想与现实的冲撞,触发了全港多地持续 81 天的占领运动。 埋下的不是炸弹,而是实验 英国在香港留下了“炸弹”,使香港在移交给中国后一直出问题,一直是各界都听过的。 97 后不久就出现的亚洲金融风暴、高地价、甚至政府里面从港英过渡到特区的高级公务员,都被说过是英国人埋下的炸弹。 事后看来,上述困难多数都可以克服过去。一直无法解决甚至越演越烈的“炸弹”、香港的无解黑洞,其实是港英在香港最后二、三十年的制度和精神建设。人们尝过自治的味道,引起了跨世代的自治梦想。 虽然中国在 70 年代取代中华民国联合国席位之后,就将澳门和香港踢出“殖民地”行列,使英国无法在香港复制其他殖民地自决的方案。中方也一直不欢迎香港总督(早至“杨慕琦计划”)在香港推行自治及解殖工程,末代总督彭定康在政改问题同样因为“过于进取”,增加选举的民主成份而触怒中方,曾被冠名“千古罪人”。 区议会实验也是如此。在香港老牌政党“香港民主民生协进会”(民协) 的早期历史,可以看到当时香港人经历过的一整个特殊时代。 直至 2019 - 2023 年改制前的区议会,香港 18 区各有自己的区议会,由 479 名区议员组成,绝大部份由小选区选民,用简单多数制直接选出。小选区的投票者可以少至数百至数千人。 区议员职能非常广泛。社区上各种有关市民福祉的事务都可以跟区议员扯上关系。从要求增加巴士线,到楼宇维修工程出问题。从老人需要申领福利、骗案受害、需要法律谘询,到市民要反映意见给政府等等,都在区议员的业务范围。 2010 年以后,民选区议员也是选举委员会一部份,可以“有权选特首”。区议员日常接触大量地区市民,建立起卫星式的地区网络,能为各种政治动员所用,一向是各大政党和从政者希望掌握的地盘。政府要推出政策,也需要立法会及区议会议员帮助推销到地区去。 根据民协早期创党成员许锦成口述回忆 (载于 2017 年岭南大学《思想香港》第九期:民主回归与社会民主主义交错下的民协),他尝试将“社区工作”分为“社工式”和“参政式”,盘古初开,民协一开始的成员都不是专业从政者,不少只是普通居民。 许在 80 年代毕业于中大社工系,他认为“社工式社区工作”的目标乃是“尝试做到社区的自主,让社区内的居民可以决定社区内的事务,还有建立社区的归属感,培训社区的领袖”。 民协一开始(1986年)就是不同学社、学会、地区民生关注组多元组合而成,而参政是因为“中英联合声明”出现,听到港人治港的承诺,他们觉得港人没有治港班底,如果停留在民生关注、社工式地区工作,“回应不了整个社会的历史”。 据许锦成回忆,当时成员冯检基提出的“一加一大于二”模式,即地区领袖进入港英开放的民选议会,自己又组织地区上的压力团体,区议员得以成为沟通双方的媒介,结果十分成功。他说: “我们的地区工作能否回应到社区?如果区议会选举是一个指标的话,我们在 94 年的区议会成绩是理想的,在众多的政团中是最好的,有八成的成员当选了。如果我们说 80 年代到 90 年代初,民协的主要对手是建制派,不过无论在地区组织还是选举策略上, 建制派以往都不是太成气候。92 年民建联成立,我们都认为他们根本就不成气候。 就算去到 1999 年,如果纯粹讲地区组织,甚至从政党的角度去看竞争,我们觉得如果继续用民协这一种深耕细作的社区式,组织居民反映意见,这种手法仍然可以在区议会选举击败建制派,但慢慢你会发觉建制派在进步中。” “蛇斋饼粽”的传播 这种服务居民并获得授权的动员政治技艺,一开始反而是进步派、民主派做得最为成功。民协就是回应港人治港,想要建设民主自治的一班人建立出来,而他们又有极强的社工、服务和地区色彩。“民主派”无疑在很早就发明出建制派政党后来运用熟练的“蛇斋饼粽”选举模式。 “蛇斋饼粽”是指政党用各种利益(“蛇宴”、“斋宴”、“糕饼”及“糉)”来收买弱势选民手中一票的现象,但具体形式更为复杂,“蛇斋饼粽”包括区议员举办廉价旅游团、免费电影票、义工教授课堂分享知识、义工上门跟老人家聊天、免费量血压等等软性公益社区活动。 比较之下,早期民协的“社工式地区服务”,至少还有“预备港人治港”的进步政治想像。去到香港特区时代,积极运用“蛇斋饼粽”的代表由民主派变为建制派。亲北京政党为这种动员模式注入庞大的人力物力,令后来的新一代甚至觉得“蛇斋饼粽”是由民建联和工联会发明。 当年民主派选民之间,为了应付建制派庞大的“蛇斋饼粽”攻势,甚至想出一些怪招,例如“食穷民建联,票投XXX”的主张,就是说既然建制派每年选举,都要派发那么多福利,我们不打算投他,但也应该白拿这些资源。 “蛇斋饼粽”一开始似乎是香港人自己学着管治大厦、社区、成为领袖、学习参政的副产品。对比等待政府作主的难民社会,无疑是进步的发展。主权移交之后,“蛇斋饼粽”的服务模式,与局部继续开放的选举产业链结合,扩大成更大更专业化的“服务网络”。而且当时建制派的大战略,仍然是要在选举中击败民主派,以证香港人心已回归。后来事情也变得直接很多,很多人投票就变成想要“蛇斋饼粽”,而不是在乎社区事务。 长期以来,不少学者、评论认为,“蛇斋饼粽”虽然填补了一些福利制度包揽不了的社会角落,但也将选举的充权和自治原意,扭曲为选民每四年一度的“物资分派会”。 但进步派别在 2019 年区议会选举的戏剧性大胜,使中方响起警号:“蛇斋饼粽”模式仍不足以麻醉危险的区议员制度。区议员没有安份守己做单纯的“社区服务者”,而是“积极参与政治”。 最后整个制度也被削权,直选议席锐减,参选门槛也比以往高。例如民主党表示要派人参选来届新区议会选举,也坦言不知道有权提名的“三会”的联络方法(分区委员会、地区扑灭罪行委员会及地区消防安全委员会)。可以预期,过去由区议会地区人士自行组织的部份,现在会让渡到官僚(民政专员)手上。 2023 年,民主党希望在酒楼办自己的春茗、党庆等,都有不同酒家以不同原因推却。到了 10 月 31 日,香港老牌的民主党正式表示,所有意欲参选成员均无法取得足够提名,无法参与选举,面临“压力团体化”及未来资金问题。11 月 14 日,民主党成员投得维园年宵摊位后,被当局取消资格,具体原因不详。看似破天荒,但只是民主党较迟面对。 早于 2017 年,当时两个年轻政团“青年新政”和“香港民族党”投得年宵摊档后,食物环境卫生署发信表示摊档售卖物品有宣扬港独之嫌,“在此情况下进行相关活动,很可能会危及公共秩序及公共安全”,取消其年宵摊位。 “蛇斋饼粽”在上一个时代盛行,是因为过去立法会和区议会有局部选举。当时参选相对少限制。民选议席的竞赛,构造出养活很多不同人群的“政治产业链”,当时一些黑色幽默的年轻人会形容各党派参选人士为“赏金猎人”,而一般选民每次参与选举狂欢,则可以获得“蛇斋饼粽”或者精神的奖赏。 诸神的黄昏 这一切到了近年戛然而止。选举中“安全系数”的提高,带来产业吸金力的收缩。作为最大反对派的“民主人士”不再存在,吸引反对派选民的诱因已大不如前。 不只是民主人士,连传统建制政党也要被迫转型。区议员作为政府和市民间中介的位置,那种市民与区议员的传统关系已在倒数当中。作为交易物的“蛇斋饼粽”还是会存在的,但会不会恢复当年的盛况? 民主人士在上一个年代的最大对手、建制阵营的最大党民建联在 9 月选出新主席,由身兼行会成员的陈克勤接替前主席李慧琼。他表示:香港踏入由治及兴的新阶段,民建联亦要由“选举型”政团转型为“治理型”,协助特区政府的政策落实及推动。 这一官话之中,大概亦是说明“选举”一事的变化。港英制度下的区议员实验,以及衍生出来的“蛇斋饼粽”,已经即将改革。我们正目击这一制度遗留的明日黄花。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