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瑞典平价时尚巨头H&M表示，将终止与强迫新疆维吾尔族劳动的供应商合作。这则新闻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但半年后，内地的网民因为这则旧新闻迅速地行动了起来 —— 他们發布迷因和话题标籤表示自己的愤怒，说要抵制近年弃用新疆棉的国际品牌，例如ZARA、Adidas、Nike、Uniqlo等等。 很快地，战火烧到了香港。 2021年3月25日，香港歌手陈奕迅在没有受任何网民施压下，突然在微博发表声明支持新疆棉。他以不足五十字表明自己“坚决抵制任何污名化中国的行为”，并终止与运动品牌Adidas的长达十年的合作关系。贴文得到近一百万个赞。但是，这个突如其来的表态，却惹来了香港乐迷的热议。 陈奕迅的多年死忠乐迷Titan看到贴文后第一个反应是愤怒。“当我们都担心香港会变成下一个新疆的时候，他竟然冲出来支持新疆棉。” Titan由1998年陈奕迅推出《我的快乐时代》起已经是陈奕迅的乐迷，每一场在红磡体育馆的演唱会，或是电台举办的拉阔音乐会都没有缺席过。20多年来的支持，因为一个微博贴文而彻底破碎。 “我觉得被背叛、被离弃，他好像不再站在香港人的一边，”Titan说。“我知道陈奕迅可以在内地市场赚很多钱，但他这一次高速表态，令我怀疑他到底有没有想过香港人的感受？他明知香港的乐迷会很失望。” “爱你变成恨你” 2019年，香港反修例运动后，社会陷入撕裂，分成支持民主运动的“黄丝”与支持政府的“蓝丝”两大阵营。他们互相抵制。例如“黄丝”会摆食有中资背景，或反对示威的“蓝色”餐厅，又会用钱包“惩罚”黄色商家，以消费行动发达政治理念。 这种情况也出现在了娱乐圈。“黄丝”倾向拥护表明支持示威的艺人，如杜汶泽、黄耀明、方皓玟、Rubber Band等等， 相反地，在他们眼里“撑警、爱国”的蓝丝艺人，则受到群体抵制。 政治立场鲜明的Titan在日常消费总是会仔细研究商家的取态，这几年，他坚持百分之百罢食、罢买“蓝店”，平日也尽可能减少乘搭被指是偏帮香港警方的港铁。他也支持同情运动的艺人——就算他们没有确表明运动的立场，但至少没有高调支持内地官方主旋律。 追星20多年的Titan说，陈奕迅过去一直有在内地演出、参加电视节目。2020年在上海举行的双十一晚会，他唱了三首歌便赚了214万港元。Titan不是没有预料过，始终一天陈奕迅会作出政治表态，但他以为自己喜爱的歌手可以平衡香港及内地市场。 回看陈奕迅过往一年的微博贴文，他一直没有对政治表态。疫情期间，陈奕迅也花了不少心血照顾香港的乐迷，例如在Lady Gaga举办的《One World: Together at Home》国际线上慈善音乐会也选唱广东作品《我什么都没有》，期后又在红馆举办线上音乐会，帮助因为疫情影响生计的香港演唱会业界。 当时Titan以为陈奕迅会一如以往，不作任何政治表态，继续照顾两边乐迷，而他也接受这种经营。“全世界也会跟中国人做生意，所以我不会要求他不赚人民币”，但新疆棉事件发生后，Titan觉得，作为香港乐坛的神级歌手，陈奕迅是不是也应该守住底线？ “对他来说，这可能只是一场生意。我知道陈奕迅的将来是他的，他要赚人民币，以后可以继续赚，只发行普通话歌。”但Titan一直想，一路支持他的香港乐迷以后怎么办？“他伤害了我们的集体回忆。以前听《陀飞轮》我很感动，现在听到只有愤怒。” 最生气的时候，Titan在所有关于陈奕迅的新闻及贴文底下都会留言，hashtag陈奕迅经典金曲《陀飞轮》的一句歌词“灵魂若变卖了上链也没心跳”。Titan说这是用来“回敬”陈奕迅的改变。他也下定决心，以后若是陈奕迅再办演唱会，他都不会买票支持，在电视上看到陈奕迅，他也一定马上转台。 有趣的是，Titan发现这次新疆棉事件中，维护陈奕迅的香港乐迷少之又少。他想，这是因为陈奕迅不是香港出现的第一个“爱国歌手”。这么多年来，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我不认同她的政见，但为何要否定她的作品？ 曾经，香港娱乐产业发达，孕育出许多红遍亚洲的明星，但随着香港本地娱乐产业渐渐没落，不少香港艺人选择北上发展，或者将工作重心转移到利润丰厚的内地市场。 过去，对政治议题保持沉默是大多数明星的选择。但在政治气氛急转直下时，他们的每一次发言、每一个在社交媒体上的动态都成为他们可能被划入“亲中”或者“港独”依据。他们随时需承受来自中港两地民众的反应，与可能带来的后果。 2019年8月，有香港示威者曾将中国国旗拆下并抛下海。8月4日，央视新闻在微博发起了 #五星红旗有14亿护旗手 的贴文。许多香港艺人如成龙、陈小春、陈伟霆、陈晓东等等也立即转发。当时没有转发的王祖蓝很快被内地网民狠批。 宣布自己爱国的不只陈奕迅一个，听见这些讯息的粉丝，有人因爱成恨，也有人爱恨交缠。 九十后男生呀圆是杨千嬅的忠实粉丝，由六岁开始已经留意她的作品，曾经有一段日子，呀圆整个电话裡只有她的歌。 在呀圆眼中，杨千嬅曾是一位不做作，很贴近香港人生活的歌手。“杨千嬅以前也会去六四晚会，那时候我会觉得她很本土，是代表香港人的明星，就好像现在很受年轻人欢迎的Mirror以及Serrini一样。”后来，杨千嬅开始到国内举办巡迴演唱会，呀圆感觉她好像距离香港人越来越远。 反修例运动期间，杨千嬅在Instagram发文悼念离世示威者，当时呀圆喜出望外。不过快乐很快又换来失望，贴文因被内地网民大力抨击而遭删除，杨千嬅之后也回应，自己的社交帐号是遭盗用才發出悼念文章。香港网民嘲笑她没有骨气。“作为粉丝，我会理解她的两难，但作为香港人，我又不能原谅她背弃示威者。真的很矛盾。” 呀圆表示虽然自己支持也参与过持示威，但他并不想当“黄卫兵”，批斗别人的态度够不够”黄“。他尝试体谅偶像的行为，也不认为一个行为就可以判定她的人格，因此争议后发生不久，呀圆依然特地到澳门参加杨千嬅的演唱会。他知道偶像因这事而灰心，所以当他走到后台看到杨千嬅时，上前鼓励对方说：“你要加油，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在往后的媒体访问，杨千嬅没有正面回应网民的抨击，只是不断强调“明白我的人就会明白”，渐渐地呀圆觉得，杨千嬅距离他越来越远，“就像分道扬镳的旧朋友”。见证了杨千嬅在2019年的改变，呀圆坦言至今依然不能完全离弃她，也不舍得扔掉她的旧唱片。“我真的很矛盾啊，一方面我会跟网民一起耻笑她，但有时候夜晚听她的歌，我依然会眼湿湿。” 网民既没有明白杨千嬅，也没有打算停止攻击她。2020年2月，有网民在Facebook开设了“多功能阿婆 杨千婵”群组讽刺她。呀圆也有加入群组，有时候也跟其他网民一同耻笑杨千嬅，不过看多了，偶而也会替昔日的偶像感到可惜。“曾经被捧到上天的女人，突然跌下来成了地底泥，其实也很可怜。如果当初她的处理手法好一点，会跌得这么重吗？” 呀圆也曾质疑香港人是否对杨千嬅过于苛刻？或许杨千嬅只是选择了安稳的生活，所以需要内地市场来维持收入。“她是喜欢人民币，但也没有公开支持香港警察的暴行，好像不用百分百否定她，至少我还有百分之十的留恋。就像每个家庭之中，总有人非常支持政府，反对示威者，但我也不会对他恨之入骨。” 呀圆现在还有追踪杨千嬅的Instagram，但至于会否继续支持新歌或演唱会，他说，看看日后杨千嬅作品的质量再决定吧。 我的偶像变了样，但也许只是工作需要吧 难离难舍，也有人会想抱紧些。千禧后中学生Hoaa是容祖儿的粉丝，即使看到她在微博表态支持中国，完全违背了自己的政治立场，也愿意继续支持偶像。因为她相信容祖儿不是自愿的。 Hoaa从六岁起便喜欢容祖儿，最初因为母亲的缘故而接触她的歌，后来在2010年在红馆欣赏《Number 6 容祖儿演唱会》后，便成为了忠实粉丝。Hoaa追踪了容祖儿大部分的社交媒体，也会追看她的电视节目，她特别喜欢容祖儿台上与台下的反差。“在台上，容祖儿是舞台天后，在台下却充满傻气，十分可爱。” 2016年，容祖儿参加了湖南卫视的音乐竞技节目《我是歌手》第四季，是她首次以香港天后级歌手的身份正式参演国内大型节目，为她大大提升了在内地的人气。那时候，Hoaa也有留意这个节目，更特意开设了一个微博帐号，专门看容祖儿在内地的消息。 “我本身很少看内地节目。当时想看容祖儿在《我是歌手》第四季的表演，但大部分内地节目的消息，都需要在微博或QQ网才能看到，所以当时我特别为了她接触内地的社交媒体。”追踪了微博后，Hoaa发现容祖儿在经营香港及内地的社交媒体时，有明显的分别。“容祖儿在香港用Instagram主要上载个人日常生活，健身、逛街也会打卡，但在微博的贴文，好像是为内地粉丝服务，例如她会在深夜上载自拍派福利、派军粮。” 容祖儿往内地发展的五年间，Hoaa旁观了容祖儿“两边不是人”的尴尬状态。 “香港的网民会说容祖儿北上赚人民币，内地的网民又会说容祖儿是香港人，不忠诚爱国。”但每当有内地网民在微博这样留言，容祖儿总会回复澄清自己是中国人。2019年10月1日，香港英皇娱乐集团旗下的艺人，包括容祖儿，都在微博上载中国国旗照，庆祝中国成立七十周年。当时香港正值社会运动中期，引起一段风波。 当时的Hoaa积极地参与社会运动，日常生活中坚持罢食蓝店，在校内也举办过反送中关注组及一些罢课行动，但当她看到容祖儿的微博贴文时，明明与自己的政见背道而驰，她也没有特别激动。“我好像很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因为她的公司是内地资金，我不肯定容祖儿必定是支持民主，但至少我觉得贴文是工作需要。” “2019年8月容祖儿的演唱会，刚好遇上许多大型示威，她在致辞也说过要跟大家we connect。而在某些游行日子，她也低调地在Instagram的限时动态中上载黑色的相片，上面写叫大家多喝水。” Hoaa也回想在2014年香港发生雨伞运动时，容祖儿也有在社交媒体上点赞过跟示威相关的图片。“或者当年对艺人的批斗文化没有那么严重，所以大家也没留意。”Hoaa却牢牢记住，成为她现在依然支持容祖儿的原因。 偶像被抨击，Hoaa没有再刻意维护，因为她不想越描越黑，最后只是帮倒忙。真正喜欢她，便默默地支持她。“我理解为何她要表态。因为容祖儿这个名字，不只代表她一个人，也代表她的公司，代表她的广告商等等，她也没什麽事可以控制。而且她没有亲口批评过这场示威，一切也只是贴文，所以我会相信她是因为工作才发文。” 但有时候，Hoaa也会打从心底想问容祖儿，为何一定要回内地发展不可？后来，她想起容祖儿一直希望能走上更大的舞台。 “喜欢她，就是因为她喜欢表演，她的初衷一直没变过。”Hoaa想，只要容祖儿想继续唱，那她便继续爱她吧。 （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Titan、呀圆、Hoaa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