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华裔歌手黄明志与澳洲籍台湾歌手陈芳语最新发表的新歌《玻璃心》，在网络上引发热烈回响。短短6天，YouTube累积达1,000万人次点阅率；截至完稿，流量急速攀升至1,600万，占据多国及地区热门YouTube前列。黄明志10月20日在个人脸书表示，《玻璃心》已冲进YouTube世界热门排行榜第14名，是唯一上榜的中文歌曲。这也是华语乐坛史上的一大突破。 《玻璃心》的MV高度“内涵”，一开头就打出标语：“警告！玻璃心患者慎入”，粉红色的画面中，有挥舞着“NMSL”旗帜的熊猫，还有熊猫切韭菜、煮蝙蝠汤、扛着篮子摘棉花、打碎玻璃杯等情节。歌词也大打“擦边球”，包括“出征”、“到底辱了你哪里”、“总觉得世界与你为敌”、 “一点都不能少” 、 “不可分割的关系”、“蝙蝠果子狸”、“再教育”、“共同富裕”、“脱贫”等与中国情境相关的元素，甚至是与中国领导人习近平直接相关的“不换肩走了十里”。不到五分钟的歌曲被认为涉及了“小粉红出征”、中国领土争议、“新疆棉”事件、香港壹传媒事件、新冠病毒、“共同富裕”政策等中国热点政题。 虽然黄明志未直接披露歌曲主题，只表示这是一首“粉紅色的浪漫甜蜜情歌”，但极具象征意义的MV和歌词还是让“高度敏感”的大陆官方“对号入座”。黄明志与陈芳语的微博账号在《玻璃心》发布不到24小时即被关闭，显示“该用户不存在”。黄明志、陈芳语的作品也被QQ音乐、网易音乐云、酷我音乐、腾讯视频等多个大陆影音平台全面下架或禁止播放。而在香港，盈科电讯旗下的音乐串流平台MOOV被用户发现无法播放《玻璃心》，稍后更变成无法搜寻，疑似“被禁”。 对此，黄明志发文说：“我发现不同的人在听这首歌，会有不同的解读”。他又表示，“当我说了100句话里没有一个字提到你，你却觉得一字一句都在骂你。那只能代表不是你玻璃心，就是我很击败了……” “乳化”艺人 因何入罪 这不是黄明志第一次遭“全面下架”。敢言的他8月在微博发帖，向夺取阿富汗政权的极端组织塔利班提出“8项建议”，被认为是在“阴阳怪气”地暗讽大陆，微博账号被关闭。 黄明志过往的创作也多次触及政治敏感话题，曾因批评马来西亚政府被起诉，三度被通缉。他曾推出多首以香港为主题的歌曲，包括推崇粤语文化的《学广东话》、《唱广东歌》。去年的《我们的海阔天空》邀请内地歌手富九合唱，向Beyond经典作品致敬。但因MV出现黑衫黑口罩等疑涉反送中运动的元素，在内地平台迅速被禁。富九的经纪公司随即表示富九“自我反省，深刻致歉”，不会再唱这首歌。此前，黄明志因在个人Live中，为自己使用“武汉肺炎”而不改称为“新冠肺炎”辩护，而遭到网络围剿，被认为是歧视中国人，从而被冠上“乳化”艺人之名（内地网友为避免敏感词“辱华”而使用谐音词“乳化”）。 上了“黑名单”的还有《玻璃心》的合作艺人陈芳语。生于澳洲的她2012年因代表作《爱你》被两岸三地歌迷熟悉。2018年，陈芳语进军内地市场，参加选秀节目《创造101》，在内地也有粉丝团。但2020年11月份，陈芳语的豆瓣后援会指控她言行和作品涉挺台独、港独，宣布停止运作，与她划清界线。2021年初，陈芳语上台湾KOL“馆长”的直播节目，大爆《创造101》参赛期间生活受到全程监控，完全没有隐私；又提到节目组希望她说自己“虽然来自澳洲，但是一个中国人”，被她拒绝。节目片段传回内地后，引起极大反响，内地网友大骂陈芳语是“两面人”、“台独艺人”。陈芳语随后推出新歌《Kow Tow》（意为叩头），被内地媒体称为“从歌曲封面到歌词，都带着浓浓的辱华意味”，遭各大音乐平台火速下架，坐实了“乳化”艺人的名号。 同样曾尝试进军内地市场，却不堪政治红线审查而被拒之门外，“沦为”“辱华”艺人的还有波特王。以“撩妹术”闻名网络的台湾YouTube直播主波特王在2019年台湾大选期间，为民进党候选人蔡英文拍摄助选视频，且称蔡为“总统”。内地合作媒体“徐州自由自在网络科技公司”在微博账号“Papitude”发声明表示，因无法接受旗下签约博主波特王的不当言行，因此即日起解约并结束所有合作关系，以坚持一个中国原则，捍卫国家主权。波特王的微博账户也被更改密码，停止运作。大量网友在其微博留言，支持“Papitude”解约，斥责他“吃里扒外”。波特王随后拍片回应，题为“中华民国有总统！14亿人无法面对的真相”。片中他自称是“全台湾最会敲碎玻璃的网红”，并秀出合同，透露自己连签约的时候都是签“中华民国”，而不是“中国台湾”。 “食碗面反碗底”？怎样吃“内娱”这碗饭 在内地市场庞大吸引力的驱使下，许多国际和港台艺人纷纷“北上掘金”；但又受制于北京对影视出版文化的审查，在涉及可能触怒北京政权的议题时往往选择屈服中方立场。为巩固在内地的演艺工作，多数艺人学会保持沉默，不对敏感政治问题表达看法。近年，不少艺人甚至精于“表忠心”，在大时大节及时亮明身份，迎合当前国内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绪。 台湾女艺人欧阳娜娜早年因父亲欧阳龙发表有关一国两制的言论，而遭质疑其政治立场。 为了灭火，她透过工作室在微博发文强调自己是祖籍江西的中国人，并在Instagram及脸书等社交平台同步分享，随后更上央视演唱 《我和我的祖国》，反遭不少台湾网友指责她“卖台”。香港歌手陈奕迅在“新疆棉事件”中，跟随众多大中华地区艺人与涉事品牌“割席”。他在微博宣布与合作十年的adidas解除合作关系，网络盛传此番解约赔偿金可达6000万元人民币。而知名艺人小S（徐熙娣）因在东京奥运期间称台湾选手为“国手”而被“出征”。她随后在微博澄清自己并非“台独”却无法平息风暴。直到国台办发言人朱凤莲公开表示小S和张钧甯的台独事件都是“针对在中国正常发展的台湾艺人的网络炒作”，小S才再发微博感谢国台办说明，“拜托造谣者到此而止”。 这一切“表态内卷”，皆是为避免被打上“台独”、“港独”等“辱华”标签，遭到内地官方及粉丝的封杀。中国官媒央视网曾发文表示，“披着'台独'外衣来圈钱，这种明星大陆不欢迎”。近几年来因被贴"辱华"标签遭抵制的艺人不在少数，包括台湾艺人周子瑜、张惠妹、林心如、戴立忍；香港艺人何韵诗、黄秋生和My Little Airport。美国流行乐坛天后Lady Gaga因为关注香港、与达赖喇嘛会面、披台湾国旗，被中国粉丝宣布单方面“脱粉”。 内地娱乐圈的潜规则可被解释为严禁“食碗面反碗底”。官方多次强调及不少粉丝都坚信，“赚着中国人的钱却来伤害中国人感情是要付出代价的”。“食碗面反碗底”这类忘恩负义的“双面艺人”，理应被内地市场所抵制和封杀。这也直接造成了内地娱乐圈的“只闻风月，不谈国事”的局面，文艺作品绝不涉政治，更毋论议政的大环境。 敢于在内地市场谈论政治话题的，唯有高调的“爱国”艺人们，不少受官方追捧。台湾艺人黄安将事业重心移往大陆后，以举报艺人为“台独分子”而人气大涨，举报对象包括林昶佐、王大陆、卢广仲、黄秋生、周子瑜等，成功开创事业第二春。同样打着“爱国”旗号的还有众多外国“网红”。他们纷纷以“我爱中国”、“我们中国实在太厉害了”为主题拍摄短视频。这种迅速收割粉丝和金钱的方式让不少“洋面孔”素人一夕成名，甚至受到官方加持，其中佼佼者包括郭杰瑞、伏拉夫等。外界戏称这类走红方式为“掌握了财富密码”，抓住了中国人喜爱外国人夸奖的民族心态，毕竟讨好中国市场才能赢。 反向“财富密码”？勇闯生路的“乳化”艺人 然而，《玻璃心》的急速走红，恰恰说明了不讨好中国市场也能赢得漂亮。愈来愈多不愿接受内地娱乐圈潜规则的艺人，反因政治话题及立场引流，走出一条“辱华”生路；甚至越“辱”越火，在失去内地市场的情况下，人气不减反增。 例如上文提到的波特王。他被“Papitude”单方面解约后，借“辱华”风波从原本的“撩妹”搞笑型直播主转型为“政治网红”。因众多网民来他的频道踩场，波特王推出了“粉红月报”，专门回复“粉红”留言。没想到新增单元大受欢迎，“粉红月报”推出半年后从每月一集改为每月两集。他亦曾邀请内地愿与他交流的“粉红”现身节目，更不时发表对香港和新疆等敏感议题看法。波特王节目中调侃，人生有三件事逃不掉，出生、辱华、往生。小S“台独”争议时，他提议小S等艺人在当下“大辱华”时代，“倒不如藉这机会辱了，辱他一个风华绝代”；辛辣且幽默的话语引起共鸣，人气急升。而前不久，“Papi酱”传出关闭工作室“Papitude”，波特王也拍片回应，评论内地“网红”经济困境，更笑称自己是“笑到最后的人”，“掌声送给挺直腰杆站着赚钱的人”。目前这支影片的点击率已超过80万。根据Influencer的统计，波特王频道的粉丝订阅数在风波爆发后的一年多来直线上升达86万，预计每部影片潜在品牌合作收益达16万元新台币，单月YouTube广告联盟收入最高达20万元新台币。 波特王不是个例。曾花12年学中文，又赴中央戏剧学院学表演和播音的美国人乐乐法利（LeLe Farley），因不愿成为唱好政权的外国“网红”离开中国。他回美国后，拍摄了一系列讽刺北京政权的幽默短剧，被外界留意，意外获得在“墙外”走红的机会。接受采访时，他坦言自己非常想赚钱，但不想为某个政府而改变自己的艺术。目前乐乐法利的名字和作品在墙内已被全面封杀，不过他主打政治讽刺脱口秀、短剧和政治评论的YouTube频道却一直壮大，订阅数达7.7万。 近年来 “小粉红”、“战狼”出征不断，招致的反感也与日剧增，但碍于北京政权的强大压力，反对者敢怒而不敢言。“辱华”艺人们能走出一条生路，全凭他们有勇气说出别人不敢说的话。当观众发现终于有人打破沉默，指出“房间里的大象”，喊出“皇帝没穿衣服”，他们觉得心有戚戚然的同时，又异常痛快。这种市场渴求似乎在说，只要“辱”就有人看，只要“辱”了就会火。 《玻璃心》突破1600万次观看后，黄明志在脸书发长文，表示《玻璃心》没那么厉害，而是很多人已觉醒；歌曲代表每个喜爱它的听众心中反射和共鸣。喜爱的人越多，代表共鸣程度越大，那是大势所趋。他再次表露自己不愿放弃创作自由和理想，坦言每一次受到打压反而想着要如何运用粉丝效应去影响更多人来反抗“铁拳”。“因为我知道，当你对铁拳默不吭声，便等于在怂恿和助长，有一天，铁拳迟早会打在你头上，每个人都逃不掉。”而陈芳语就在Instagram上表示，为自己站在历史正确的一边而感到骄傲（I am so proud to be on the right side of history）。 创作可能远离政治吗？ 谈论政治、甚至以政治为主题赚钱的文艺作品，在西方社会司空见惯。不论是流行文化还是严肃作品，都不惧怕发表对政治议题的看法和立场。当前在华语世界正流行的脱口秀（Stand-up Comedy），在西方往往充斥着大量“政治不正确”、“观念不正确”的内容。批评当权者和抨击政府政策，与揭露不公平现象一样，是创作者的天然使命。这在言论和创作自由被许可的主流世界中，是值得鼓励的，也正因此彰显了文艺作品价值。 然而，在被网络防火墙围困的内地娱乐圈，政治仍然是讳莫如深的禁忌话题，而这一禁忌又犹如无所不在的红线，让创作者和艺人无法动弹。官方乐于见到粉丝们秉持“国家面前无偶像”的大原则，自愿封杀甚至到外网追击不合群的艺人，这也成为了内地“饭圈”的常态；不少粉丝甚至会主动提醒自己的偶像谨守政治红线，不发表不当言行。 《玻璃心》的出现挑战了华语娱乐圈“文艺不涉政”的生态。黄明志将时事融入歌词，直白的创作挑战了“音乐归音乐、政治归政治”的禁忌，也对抗着由“小粉红”和“战狼”主导的“文艺服务于政治”的价值观。最重要的是，《玻璃心》这一类作品的出现打破了沟通的藩篱，填补了言论的空白，让原本不满于现状却又无法发声的人重新找回表达的空间。 不少内地人在《玻璃心》下留言，认为歌曲唱出了他们的心声，也证明了自己并不是孤单的少数。也有香港人感谢黄明志的创作，为不能发声的人发声。虽然内地舆论将这一首歌曲贴上“辱华”标签，但它并不是一首“歧视中国人”的“反华”歌曲。相反，正因为这首歌不屈从政治压力，传递时代心声，《玻璃心》拥有了连接个体和思想的能力。就如同留言所说：“什么时候这首歌能在大陆公开播放而且被大家轻松调侃，中国就真的富强了。” 因为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