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晚,澳大利亚墨尔本市中心的州立图书馆罕见出现拨剑弩张一刻。图书馆的左边,穿着黑衣的香港示威者举着“反送中”标牌,高唱《Do You Hear People Sing》;图书馆右侧,上百名中国留学生举着中国国旗,印制的“我支持香港警察”标牌,怒目而视。
维州警察站在图书馆前中央阶梯,形成两条人链,分隔两方。“你们有自由言论的权利,但是你们需要遵守秩序!”其中一名警察喊道。
隔天,州立图书馆冲突登上澳洲各大媒体的头版。除了墨尔本,悉尼、阿德莱德、珀斯、布里斯班等澳洲主要城市均有类似冲突。对澳洲普通民众来说,尽管他们曾听闻中国民族主义在澳大利亚校园出现势头,但直到目睹这些,他们才猛然意识到,中国民族主义浪潮在澳大利亚掀起的,已不只是小浪花。
镜头之外,一些更隐秘的冲突,也在中国留学生圈内悄然蔓延。
2021年6月,人权观察发布《他们不理解我们的恐惧》报告。这份报告中,人权观察采访了11名来自中国大陆的学生,13名香港学生,两名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成员,22名从事中国研究或教授中国学生的学者,记录了他们中的部分在参与香港反送中运动时,担心或经历被爱国中国留学生威胁的时刻:
一位化名为Wang Wei的中国留学生在参加支持香港“反送中”运动后,被其他中国留学生将其个人地址公布到社交媒体上,并在微信上看到留学生们广传着要袭击他的贴文;
一位化名为Adam的中国留学生在参加支持香港的示威时,发现认识的同事在对面的爱国留学生阵营,随后对方告诉他,自己已拍照,“如果我告诉我的家人和朋友你(参加了支持香港示威),你会变得很出名”……
与以往有关北京通过学术、资金等方式施压学术自由的报告不同,《他们不理解我们的恐惧》是澳洲首份系统展现民族主义如何在留学生间产生威慑力,干涉其他留学生言论自由的报告,因此受到大学管理层高度重视。时任教育部长Alan Tudge也表示,他对报告中有中国留学生遭同学监视、威胁和自我审查的遭遇“深度忧虑”。各大高校相继声明,指会采取更多行动,保障中国留学生在校内的言论自由,也认为政府需带头推出政策和措施,指这些问题“大学不能全靠自己解决”。
一年过去了,澳洲大学如今又有怎样的变化?
澳洲大学推出新指引,帮助留学生了解“言论自由”
《他们不了解我们的恐惧》报告作者索菲·麦克尼尔加入人权观察前,曾是澳大利亚公共媒体澳广新闻驻中东记者,也制作过新疆人权、香港民主运动等专题报道。她告诉歪脑记者,过去这一年间,好几所澳洲大学就报告反映的爱国中国学生干涉学术自由一事纷纷采取行动:“我们以前对澳洲大学(的无动于衷)感到非常沮丧,但现在,我们看到了大学做出改变,在采取行动,我们为之感到鼓舞。”
麦克尼尔曾见证过澳洲大学对学术自由干预和中国影响力议题上的“不作为”。早在2019年8月,当时的自由党联邦政府就牵头成立了大学外国干预专案组,与政府相关部门负责人、各大高校校长和安全情报组织代表,就防止外国打压高校学术与言论自由制定政策框架。
但次年8月,仍有大学被卷入受北京影响打压学术自由的事件:当时拥有1.6万中国留学生的新南威尔士大学,其法学院网站发表一篇关于香港国安法的文章,并大量引用该学院兼职讲师、人权观察澳大利亚分部主任伊莱恩·皮尔森观点,遭该校中国留学生抵制,校方随后删除文章,引发澳洲社会哗然。
在报告中,麦克尼尔提到,在和人权观察表明曾受到骚扰的学生中,只有一位向大学校方寻求帮助。因此,她在向政府、大学等机构列出27项建议,包括要求校长在学生和学者受到骚扰时公开回应事件,向执法机关报告受中国政府直接或间接操控的骚扰事件,公开将“不得将课堂中的自由讨论向外国的权能举报”列为校规。
2021年8月,在麦克尼尔报告推出的两个月后,专案组就如何防止外国干预发布指引草案,当中除要求学者申报与外国政党的政治与经济关系外,还要求大学承担教育学生什么是外国干预的责任。
除了成了“外国干预”的争议对象外,在澳中国留学生疫情期间深陷政治漩涡。2020年2月,澳洲因武汉疫情关闭国门,去年12月才重开;疫情期间,中澳关系恶化,留学生甚至成了两国政治交锋的筹码。2020年和2021年,中国教育部均向留学生发出留学警示,指澳大利亚种族歧视严重,呼吁留学生慎行。
然而据《悉尼先驱报》报道,尽管这段期间,留学生被迫上网课,但中国学生仍占据新南威尔士州留学生过半人数,甚至在2021年有所增长。但同时增长的,还有新州大学采取的行动——开始教导学生什么是言论自由。
而在今年,麦克尼尔收到了来自悉尼科技大学的消息,指该校在今年迎新周开始,将会向每个国际留学生发放一份《留学生指引》,除介绍在悉尼生活的安全注意事项、签证要求外,还专门制作了一项“人权(或言论自由)”栏目,向留学生介绍澳洲的言论自由。
歪脑记者翻查《留学生指引》,见到第19页全页均是与言论自由相关:“在澳大利亚,文化、习俗和规则是不同的概念。你可以不同意任何事情,有不同的观点,书写或者展示你的信仰,离开任何社团或者组织。你不得随意使用仇恨言论、威胁、诬告或在未经同意下查看私人信息。”这段话下面提供了一个表格,列明学生权利,以及法律规定不可行的行为。
指引还列明,学生被仇恨言论攻击、威胁、诬告或监控时,可向老师、心理咨询师、学校在线平台、学校安保部门和警察求助。
2019年香港反送中运动期间,悉尼科技大学有香港学生在校内制作连侬墙,遭爱国留学生毁坏。在麦克尼尔看来,悉尼科技大学此举是对其报告的直接回应:“我们很开心看到大学管理层(做出行动),看到讨论这些议题成为留学生迎新周的一部分。我们认为,要解决问题的第一步,就是讨论问题。”
回应歪脑的媒体查询时,悉尼科技大学发言人表示,大学从2021年年底开始,就向留学生制作了这份指引,“以帮助新生了解澳大利亚的人权和言论自由”,这些指引也会以幻灯片形式出现在校园屏幕上。
“(这些幻灯片)旨在就在澳大利亚表达意见和信仰的自由,以及这些自由的界限——比如仇恨言论——提供简单易懂的指导。”发言人在邮件中回覆。
七月底,正值新州大学新学期伊始,早前陷入撤稿风波的新南威尔士大学宣布,将在新学期期间进行“至上而下”的反外国干预宣传运动,包括每门课程开始前,向学生讲解何为干预他人言论自由。新南威尔士副校长George Williams及该校国际交流特别顾问Christopher White 在《澳大利亚人报》发表评论,指运动开始仅一天,校方就收到多宗报告,其中一宗是一名学生威胁同学,会将其言论向外国国安机构举报。评论写道,这场宣传只是校方应对外国干预的其中一部分措施,学校将会“维护学生与职工在校园内行使自由言论的权利”。
歪脑记者曾联络Christopher White寻求置评。
在麦克尼尔看来,澳洲大学这些回应反映大学终于承担起对留学生的责任,而不再单纯当留学生是“摇钱树”。2013年自由党政府执政后曾多次裁减公立大学经费,要求大学自行寻找财政来源,大量收取留学生成了大学解决资金的办法之一。疫情爆发前,澳洲的留学生占大学学生人数40%,而中国是留学生最大来源国。
麦克尼尔认为,报告让大学管理层从学生的角度去看学术自由干预纷争。“我认为(大学管理层)终于意识到,站出来维护正义,不会导致你突然失去所有中国留学生,”麦克尼尔说。“大学有责任去保护这些学生,(中国留学生)占据学生中很大的一部分,如果大学不去考虑学生的安全问题,这是对学生的疏忽。”
在校园内自由地谈中国,单凭迎新周教育就可以了吗?
麦克尼尔指出,不仅是澳洲大学面临着有支持民主的中国留学生受到爱国留学生骚扰的问题,她认为澳洲大学此举是为全球大学做出表率,也希望欧美的高校能仿效,推出保护中国学生的言论自由和安全的措施;她也认为,大学还应采取更多措施,促进校园内的学术与言论自由。
然而,从上世纪70年代起,就不断有研究留学生教育的报告指出,出国留学并不会完全改变留学生的世界观。对长期受中国民族主义教育影响的留学生来说,在校园内自由地谈中国,需要的也许不仅仅是大学的硬性教育。
悉尼大学的博士陈明璐就对此有过亲身体会。在澳洲大学教授中国政治超过十年的她,在2020年网课做客座演讲期间,头一回遇上被中国学生质疑是否是“台独”;“那门课并不是我开的课,但我去做客座演讲,介绍比较简单的中国现代政治的一些问题,然后在提问的环节里,有个学生提问——因为当时是美国大选——如果拜登当选了,对中美关系有何影响。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即使拜登当选美国总统,也不会对中美关系马上有正面的影响,因为民主党会提到人权问题,台湾、西藏的问题。”
陈明璐的一个学生听到之后,就在聊天框里留言,质问她是否是台独。“我觉得这个学生可能都没有听清楚我在讲什么,可能就是听到‘台湾’然后就下意识这样问了,”陈明璐回忆。学生后来也来找她道歉。“他说他很爱国,所以一听到这些词,脑子里的弦就绷紧了。”
学生也向陈明璐坦白说没有好好听她的课,课后找来课堂录音,好好听了一遍,“就知道了我其实没有讲到台湾独立的问题,”她说。
但令陈明璐觉得有意思的,是当时这门课除了收到这位爱国学生的“台独”质疑外,她还收到一位非中国背景的学生的邮件,对方告诉她,“我知道你想做一个学术分析,而不是道德判断,但你不要忘了,威权政府都是邪恶的存在”。
同一门课,两种截然相反的学生观点,陈明璐说这是她教中国政治十多年来第一次遇到的情况,而且还是在崇尚批判性思维的西方大学。“我觉得可能是(学生们的)批判性思维不够,但不能说只有中国学生的批判性思维不够,我觉得批判性思维是一个需要通过很多训练才能掌握的技能。对很多人来说,这不是与生俱来的,他们接触到这个信息之后,不会第一时间分析,想这个信息是不是有偏颇的。”她也认为,中国学生表现得批判性思维较弱,也不仅仅是爱国主义教育的影响:“很多东亚的学生都受到儒家传统教育的影响,对于来自老师的不同意见,很多学生的第一反应是,他可能不同意,但他不会挑战老师的观点,尊师重教的传统对他们影响很大。”
在陈明璐看来,中国是个交错复杂的大议题,然而不是每个学生都接受过系统的中国研究,了解当中的细微分别;而他们对中国的印象,大多是通过媒体报道,但她留意到,随着中澳关系交恶,媒体报道开始片面化,缺少一些比较细致的分析。“对学生来说,如果他们接受信息的来源就是这么单一的话,他们确实会这么想。”
陈明璐觉得,大学可以做的,就是教会学生如何去探索这些复杂的事件,以及如何面对跟自己截然不同的观点。“不一定是关于中国政治,而是关于任何问题,要接受有人和你的想法是不一样的,不要去争吵,去贴标签,去指手画脚,而是去试着了解他们的观点是什么,为什么他们会形成和你不一样的观点。”
在墨尔本的Alice(化名)和陈明璐有类似观点。Alice是墨尔本一所大学的文学硕士毕业生,没有专修中国研究的她,2020年选修一门中国政治课,上到南海问题时,目睹中国学生与东南亚学生拍桌而起,互相驳斥对方的领土观点。“真的就是学生拍桌子,都很激动,”她回忆。不过,在老师指引下,同学们最终冷静下来,老师不停强调“要去倾听别人的观点”。
而Alice最喜欢的课堂环节是学期结束时,老师组织的一场“辩论”。这场辩论里,学生不能为本国站队,要从别的国家角度,讲自己国家“坏话”。“当时大家说着说着就会笑场,因为都发现自己都在重复自己之前不同意的观点。”
如今在墨尔本工作的Alice觉得,聆听不同观点,是留学生活中的一部分。“你如果想要研究一个地方的文化也好,背景也好,不要只读那个国家的东西,也要看看外面的。”
是恐华症和种族歧视,还是真的“防干预保自由”?
2021年也是学术界对社会“恐华”现象深感担忧的一年。新冠疫情的爆发,导致针对亚裔的歧视案件上升,有个别案件陷入是“言论自由”还是“恐华症”的争议。
2021年3月,澳洲国立大学举办艺术展,展出一幅人民币十元画像,纸币上的毛泽东被画成蝙蝠侠,该画作被认为使用了在针对亚裔的新冠种族歧视中常出现蝙蝠元素,被认为是种族歧视。主办方接获投诉后撤下画像,也卷入了校园言论自由是否受到限制的争议。
同月,墨尔本大学法学院学生刊物登出匿名评论,作者指,因中国侵犯新疆人权问题,应停止接收中国留学生。有该校的中国留学生认为言论涉及种族仇恨歧视,但有言论自由法律学者认为,该评论并不触及仇恨言论。也有研究中国的学者表示,通过抵制中国留学生来抵制中国共产党,这做法并不可取。
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下,有澳洲学者决定研究中国留学生这一群体是否自动成为中国影响的“代理人”。墨尔本大学学者Allan Patience是其中一位研究员,他和另外两位同事用一年时间,向近20位中国留学生进行三轮访问,期间提问大跃进、文化大革命、天安门抗议等中国政治事件。
第一轮访问中,许多留学生表示自己并不清楚这些政治事件,而到第二轮访问时,许多学生能答出这些事件的细节。原来,结束第一轮访问后,这些学生自行上网或向亲友查询。有些学生认为“事情已经过去了”,但也有的为自己不知道这些事实而感到愤怒。
Patience表示,这一研究充分展现了留学生的自主性,能自己思考问题,尽管他们形成不一的观点,但不能因此说明他们就是北京在澳洲施加影响的“代理人”。他也认为,大学需要采取更多行动去照顾这些学生,引导这些学生去独立思考。被问到他对有大学在迎新周时推广言论自由的教育有何看法时,Patience表示,这是好的第一步,但还需更多努力。对于澳洲大学来说,维护学术自由的同时,又能促进校园的多元与尊重,这一任务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