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文化中心大剧院看完一场戏,有观众站起来用广东话发问,“点解梅艳芳辞演《阮玲玉》?”
这句话在往年或者不让人意外,但今时不同往日。今年第45届香港国际电影节,恰巧疫情趋缓,终于顺利举办。原本的座位限制,政府也大发慈悲,容量从一半提升到75%。无奈座位还是少,影迷又饿太久,多数热门场次轻易秒杀。座位稍松动的其中一场,是重映阮玲玉名作《神女》。主办方有心,放映前另有《阮玲玉》(导演版),两部片完场时关锦鹏出席分享会。是以,刚听到的这个问题,便由一位热心观众向关锦鹏发问。
在诸事太平的年份,不少国内南方的影迷要来香港国际电影节“朝圣”。比起国内诸多大小放映,香港国际电影节是真有心做影展,而非单纯求热闹,选片有个性,不是只追热门。曾几何时,观众提问的口音也是五花八门。今年这些都略去了,疫情虽缓,尚未通关,能捧场的都是本地影迷,偶尔有在港求工求学的外地人,比重也已大大下降了。
也正是如此,这一句纯正粤音所问“点解梅艳芳辞演《阮玲玉》”让人有些唏嘘。一位愿意捧场《神女》的香港影迷,是真不知道梅艳芳为何不演吗?关锦鹏也似乎斟酌了一下措辞,才讲“她因为私人理由不能去上海拍戏”。
我无意责怪影迷,但如此一来,或许本地电影文化资料整理及传播成效只能越来越低。提问者的年纪不存在世代隔阂,梅艳芳又是认知度非同一般的公众人物,《阮玲玉》是香港电影在国际影展的重要印记,而1989年天安门事件带给公众的记忆也应该相当深刻。是啊,梅艳芳为何不去上海?这问题其实已经在各种平面或口述重复多次。答案难道不是和她为什么要唱《血染的风采》一样?它应该是那种你并未亲历亲见,却如数家珍的城市奇谈。梅艳芳为什么没有拍《阮玲玉》?因为六四之后她选择不去大陆拍戏。
但它就这样被选择性遗忘了。在传媒百无禁忌的年代,在不断缅怀黄金期的年代,这些故事被当作传奇一样唱颂,又是最能贴地的流行文化,我甚至怀疑,对四五十岁的香港人来讲,这不是一桩潜意识中与香港身份认同息息相关的轶事吗?一次又一次的回顾展,一次又一次的生辰死忌,如今都变成他人瓦上霜。不知是应该感怀过去,还是担心现在。前几年圈内人或知情者还能公开谈论梅艳芳的六四言行,在港区国安法颁布之后,可能从此再提起这段故事,都只能变成“私人理由”。现在它需要被堂而皇之地遗忘了。意外提起这桩旧事,正好是重新书写历史的时候。
另一件明面上的事是《风再起时》的“技术问题”。但凡有相熟做发行的朋友其实一早知道,这部片在拿到大陆许可之前不可能在香港放映,因为有大陆资金在其中,投资方一直对上映讳莫如深,一心等大陆开绿灯。这也已是电影工业里公开的秘密,大陆资金拍戏都要老老实实等国内放行,然后才做国际放映。是恐惧,也是自我审查。国际电影节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只是过往还没把片目写进节目手册时,版权所有人已经先行拒绝了。《风再起时》像是一次任性的尝试,也像是要在公众面前捅破这层纸,知道现状到底有多坏,如今已是好事。题材类似的剧集《反黑》直接开篇历数英制时期香港的黑暗与民不聊生,主动划清了界限,以此逃过一劫。
2017年之后,本地片商实际手头积攒了一批拍好的戏,要么是看淡票房,要么是国内迟迟不点头,这批电影没能和观众见面。这两年时局艰难,开新戏也更加谨慎。一边是电影人无工开,一边是观众无戏看。若是往年,《理大围城》等纪录片应该可以从容在电影节放映。讲到这里,真有些风声鹤唳的意思。《风再起时》固然可惜,实则更多片目静悄悄地消失了。
无论是香港主流的商业电影,还是这座城市令人应接不暇的各种放映,从来也不是单单以戏论戏的。它造就了香港影迷观看世界的方式。没有人知道将来这种谈论电影的方式会如何改变。温水突然变沸水,我们是不是也会变成不顾一切将电影浪漫化的人呢?是不是变成豆瓣网站上那些剥离意涵,自得其乐又自欺欺人的爱好者,只为剧情和镜头鼓掌?但过去不知道梅艳芳为何辞演《阮玲玉》的香港人,似乎已经歪打正着,“赢”在了起跑线上。